卷二 痴人 第三十二章

作品:《烈火浇愁

    数万不生不死的巫人环绕在阿洛津身边, 那些窃窃私语声停了下来,他们一起转向洞口,面朝着盛灵渊记忆里的, 和记忆外的无声诘问。

    时空像是凝固了。

    在这样的寂静里,抱着头的阿洛津站了起来, 轻声细语地问“哥哥, 我爹是怎么死的”

    蒙面的丹离大声说“陛下, 不可近前”

    “是他吗”

    阿洛津伸手一指丹离, 他怀里那颗头上的眼珠就随着转了过去, 与此同时, 那些被烤熟的巫人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起偏过头。

    “还是你”

    阿洛津的手指又指向盛灵渊,他怀里头颅又跟众巫人一起转回来。

    更瘆人的是,当阿洛津的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时,所有巫人也都跟着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态。

    那个明朗如艳阳的少年变成了一只蜘蛛, 巨大的网上黏着无数任他摆弄的飞虫。

    丹离断喝道“陛下, 阿洛津已经入魔, 这洞中所有人的尸身都已经成了他的人面蝶傀儡此地没有活人”

    阿洛津纵声大笑, 两行血泪从他怀里的头上流下来, 所有巫人跟着他一起张开嘴。

    “活人活人就很高贵吗”

    记忆外的盛灵渊深深地看着他,接上自己方才的话音“因为那火叫做南明离火,小妖,你自称守火人, 看不出来它和凡火有什么分别吗”

    宣玑苦笑“陛下,您这一辈子, 跟别人说过半句实话吗”

    盛灵渊闻声,缓缓转过头来,冲他笑了“哦何出此言哪”

    宣玑忽然发现,原来他左眼外眼角靠下一点的地方有个疤,基本已经长平了,平时看不出来,只有笑起来、卧蚕凸起的时候,才露出一点很小的白色凹痕,像一滴悬在那的眼泪。

    烤熟的巫人们动了,他们随着阿洛津的心意往山洞外冲,另一边,蒙面的丹离飞快地结了个指印,纯白的火焰从他两袖中飞出,火焰凝成大鸟,尖唳一声,冲向死气沉沉的山洞和祭坛。

    少年天子却以身体挡住火鸟,喉咙撕裂了,叫喊不似人声“住手”

    丹离咆哮道“陛下,若任凭他们离开此地,将亿万生民置于何地”

    这话一语双关

    变成恶咒的人面蝶一旦泄露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因为这些蝴蝶明显和原有的品种不一样,弄不好会成为一场无声的瘟疫。

    更不用提阿洛津,他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性情就很偏激,他憎恨妖族,就不管妖族里是否分好坏、是否有自己的立场,凡是沾“妖”字的,他全不能容忍,凡所经妖族城池,非得屠城不可,不留一个活口。

    那么他的仇恨十倍转移到人族身上呢

    他被恶咒撕裂又拼齐无数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经活着入了魔,难道要让他杀遍天下人吗

    “轰”一声,少年盛灵渊颓然跪下,那雪白的火鸟越过他,呼啸着冲进山洞里,落在千千万万个巫人傀儡身上,人们在烈火中哀嚎、惨叫就仿佛他们还活着一样。

    可就是焚不化、烧不死。

    少年盛灵渊蓦地从腰间拉出长刀,砍向离他最近的巫人头颅。直到头颅落地,巫人才挣扎了一下,颓然倒下,一只小小的人面蝶从他们身体里飞出来。

    阿洛津被漫天的火光挡住视线,嘶吼道“丹离你在哪你这个骗子,你在哪你不得好死啊”

    丹离的声音从山洞外传来“陛下你还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

    少年盛灵渊大吼一声,冲进了祭坛。暴虐的火像有意避着他一样,连他一个衣角都不燎,从被斩首的巫人身上飞出来的蝴蝶也避着他,那些蝴蝶汇成一道白光,朝阿洛津飞了过去,翅膀上无数张人面,凝成了一张似喜还嗔的脸,被随即追至的盛灵渊一刀劈成两半。

    长刀去势不减,一刀捅穿了阿洛津的胸口。

    那刀刃上寒光倏地一闪,无数巫人文字显露出来。阿洛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刀,怀中头颅滚落在地,张嘴说“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族人离开东川从我爹那偷出来的那把保平安、驱百邪哥”

    我把它送给了你。

    记忆里,少年天子痛不欲生。

    记忆外,千年幽魂束手而立,似乎事不关己。

    宣玑飞快地往后退去“我可没得罪过您。”

    “我没有半句实话,难道你有么,小妖”盛灵渊眼角的笑意加深了些,“你真是毕方后人吗那你手上为什么会有那本千妖图鉴那是丹离亲手所做南明守火人。”

    山洞里的烈火突然激起狂风,伴随着阿洛津撕心裂肺的吼声呼啸而出,卷起了蒙面的丹离脸上的面具。

    这时,宣玑嘴里飞出一句话“我要是死了,赤渊火会重新烧起来,你信不信”

    盛灵渊一愣。

    丹离的面具被那狂风刮走了,面具下面,赫然是一张和宣玑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露出来的瞬间,宣玑身后,一只手就撕开虚空伸了出来,手心有个血窟窿,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而几乎与此同时,盛灵渊倏地动了,他手里又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钉子,也不管那只手是不是还扣在宣玑的脖子上,直接钉了下去。

    宣玑心里大骂“我就知道”

    千钧一发间,他从兜里抓出一枚硬币,那硬币上沾着火光,猛地往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腕上一按,“呲啦”一声,那手差点被烫糊了,本能地一松,宣玑蓦地躲开,与此同时,盛灵渊的钉子钉进了手心的血窟窿里,钉子这头进那头出,擦破了宣玑脖子上的一层油皮幸亏他躲得快,不然得让老魔头一起穿成糖葫芦

    盛灵渊毫无诚意地说“抱歉,事从权宜,没想伤你。”

    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候您妈。”

    一个人猛地被盛灵渊从虚空中拖了出来,正是阿洛津眉心有血洞,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位。

    抓住阿洛津的一瞬,周遭所有回忆的情景全部破裂,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巫人塚里。

    盛灵渊出手极快,而且毫不犹豫,一眨眼的光景,阿洛津四肢,胸口全被钉上了钉子,他怨毒的目光却瞪在宣玑身上。

    “你瞪我干什么”宣玑气急败坏地捂着脖子,冤得胃疼,“他是拿我当诱饵引你出来,那个记忆里的丹离根本就是他老人家自己精分的怎么魔头圈里还有阁下这种傻狍子”

    阿洛津对这种现代汉语和网络流行语交杂的口音适应不良,一个标点也没听懂,依旧是仇恨地瞪着宣玑。

    盛灵渊轻轻一挑眉“小鬼,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宣玑心说用力清了一下沙哑的嗓子,假笑“您说自己因为留恋,容易被困在少年的记忆里,让我提问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

    相识一场,他早发现了,这老鬼根本一点人性也没有,哪来的多愁善感

    阴沉祭文天打雷劈的反噬他都不在乎,区区一个溯洄咒就想让他乖乖把记忆亮出来做什么美梦呢

    盛灵渊从宣玑的表情上判断,这小鬼虽然嘴里说的是人话,肚子里恐怕已经把自己祖坟都骂翻了,泰然道“嗯,知己。”

    “丹离这个重要人物不露面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打算拿这个人做文章。”

    “丹离本来就不以真面目示人,”盛灵渊说,“就算不遮脸,也必带着人皮面具,你们后世流传的面如好女,只不过是他最常用的一张面具。阿洛津至死也没见过他的脸。”

    宣玑冷笑“是啊,要不然你拿什么钓鱼可是不露脸归不露脸,这个人一直在你身边,扮演重要角色,在你记忆里却还不如侍卫存在感高,这说明你在压抑自己的记忆,避免过多地想起他,否则后面的戏容易唱砸陛下,我就算数学不怎么样,好歹也经过九年义务教育,那记忆有三个人的视角,您是觉得我不识数吗”

    这个逻辑其实很简单如果“溯洄”咒里是盛灵渊的记忆,那么全部的视角肯定都是盛灵渊本人。

    可仔细分辨,那里头却有三个视角阿洛津、盛灵渊,以及一个最诡异的丹离。

    其中,丹离视角是最后才出现的,非常隐蔽,而且内容很少,就是巫人族躲进山洞,人皮傀儡点燃祭坛的那一小段人皮傀儡是丹离操纵的,所以它的视角应该就是丹离视角。

    一个人的主观记忆一般不会有视角变化,何况是这么流畅的视角变化,人格分裂也不行,因为他不可能“记住”自己不在场的的事。

    所以这个“溯洄”里的记忆,绝不是一个人的。

    他俩被卷进记忆深渊里的时候,第一个场景是巫人族救受伤的小皇子,巫人族的少年族长和盛灵渊第一次相见,那其实是阿洛津的记忆。因为当时盛灵渊是重伤状态,昏昏沉沉地被族长背上山的,他很难注意到被惊醒的巫人族的山坡全貌。

    他俩在记忆里碰到的第一个主要人物也是阿洛津。

    盛灵渊这老鬼应该是那时就反应过来,这个“溯洄”里除了他俩,还藏着施咒人。

    所以一开始在少年鸡毛蒜皮的往事里逡巡不去的,根本不是盛灵渊这个没心没肺的货,而是阿洛津本人。盛灵渊让他“提问”,也是给阿洛津提的否则就以这老鬼对自己心志的控制力,他用得着别人帮

    宣玑“记忆里一些大事的时间点,跟我所了解的历史框架相符,所以我判断记忆应该基本是真的不过大多数都是他的吧”

    阿洛津可能想让记忆看起来像盛灵渊自己的,所以回忆的都是两人之间的事,可那些少年相处的细枝末节都太鲜活了,像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巫人族兴衰起落的真相,几乎有一点“倾诉”的意思,还是露了陷。

    宣玑瞄了一眼身边这位大佬,感觉这位的字典里可能就没有“倾诉”俩字。

    果然,盛灵渊表情纹丝不动地回答“嗯,不错。”

    “而你除了放空大脑,就是配合他的情绪,想方设法引他露面。”宣玑冷冷地说,“是我第一次多嘴,说你俩小时候从妖族手里逃跑这事不自然,给了您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的灵感吗”

    盛灵渊坦诚地回答“那倒不是,被拉进恶咒里是我的疏忽,实在局促了些,当然是手边有什么就拿来用什么。”

    宣玑“”

    可真谢谢您抬举了

    宣玑磨着牙说“所以你后来一度想引我谈人生,根本不是真想跟我讨论哲学问题,是吧”

    盛灵渊“世人多爱听阴私之事,尤喜自作聪明,一旦自觉窥破了阴谋布局,便会不由自主地指点江山。”

    “然后在他听来,我就会变得更可疑。”

    盛灵渊笑了笑“不过你倒总是语出惊奇,很有趣。”

    “你知道巫人灭族是阿洛津最惨烈的记忆,他在这时最容易失去理智,故意不显山不露水地插了一段丹离视角。”

    “想象我是他就好,”盛灵渊淡淡地说,“我本就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宣玑苦笑“是啊,溯洄里只有你、我和阿洛津三个人,三个视角,剩下一个是谁的阿洛津会想,这当然是他妈我的”

    “丹离藏头露尾,一生活在人皮面具下,”盛灵渊说,“直到朕将他下狱斩首,才揭下他的面具,下面是一张血肉模糊、五官难辨的脸,朕也不曾见过他的真实面孔,姑且借你脸一用。”

    他这句话用了字正腔圆的雅音,被他钉在那的阿洛津听说丹离之死,眉目终于波动了一下。

    “丹离死了几千年了,”盛灵渊温柔地抬起手,盖在阿洛津的眼睛上,“你我也一样。这世间如今人与妖不分,近百年无战事。赤渊火也早就灭了,阿洛津啊”

    阿洛津嘴里吐出巫人语,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以至于宣玑也分辨出来,这是记忆里,他临死前说过的话。

    宣玑“他说什么”

    盛灵渊没回答,把最后一根钉子钉进了阿洛津眉心,阿洛津终于不动了,熠熠生辉的眼睛里,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合上了。

    盛灵渊抱起这具可怕的身体,飞身落入水潭中间的石棺里,重新将他放了回去。随即他一拂袖,石台上的阴沉祭文分崩离析。

    宣玑没过去,脖子上还有一圈被阿洛津掐出来的印,远远地看着那魔头惺惺作态盛灵渊伏在棺材上,注视了阿洛津很久。

    就跟他在意似的。

    “我说,陛下,”宣玑等了一会不耐烦了,双臂抱在胸前,半带嘲讽地说,“您这谢幕造型摆五分钟了,够观众合完八圈影了,撤吧。”

    盛灵渊这才被惊醒似的,抬手推上了棺材盖,缓缓直起腰。

    就在这时,他撑在青铜棺上的胳膊肘一软,盛灵渊猛地扭过头,捂住嘴

    血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