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桃花符箓卷 第104章 小螺号

作品:《桃花煞

    做事业和打天下一样, 靠个人根本不行, 有心成事业的人,一定是要在外应酬的。

    以前的苏妙只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对这种牺牲个人时间进行群体性`交流应酬的活动非常不屑,然而,当她开始做“事业”后, 她也被这样的生活拉下了泥潭。

    有人就会有事, 各种各样的人, 各种各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应酬。

    苏妙虽懂人, 但应付这种场合还是略显稚嫩, 连着几天下来,苏妙的情绪先崩溃了。

    应酬说白了, 就是撕扯自己的情感,托起别人的情感,招架一切情感上大量而无用的需求。

    在她撕扯情感应付他人的时候,卓忘言是个纯粹的旁观者。

    他唯一的作用, 就是让她身体上不那么疲惫。

    卓忘言像个24小时贴身管家,一日三餐加洗烫熨理, 永远让苏妙保持健康的身体和良好朝气的形象,奔赴下一个战场。

    但情绪上的照顾,他还是疏忽了。

    第五天, 妙愿屋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哆哆嗦嗦开始了自助营业, 法务部的人也应酬得差不多了,人事部也建了起来,开始运转。

    苏妙提出回家休息。

    “我已经快一周没回家了,我的仓鼠……”

    卓忘言表示,仓鼠让龙凤喂养,给它们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胆子,它们也不敢饿死仓鼠。

    苏妙一颗心放回了肚子,歪在卓忘言身上,一秒入睡。

    负责开车的晁冲说道:“睡着了?您多少也照顾一下她的精神层面嘛,人工作起来,压力很大的,非常消耗精神力。”

    “我知道。”卓忘言道,“但她虽然累,却很开心,也没有向我求助。”

    “话是这么说的,但您偶尔关心一下,你俩距离会更近。”

    卓忘言说了句十分拉仇恨的话:“我俩早已没了距离。”

    晁冲默默发出了长久单身者寂寞又庆幸的叹息。

    “花神的精神力和承受力非常强大。”晁冲说道,“这个,我唐朝时就见识过了。这种替人完成心愿,将执念深重的人清零,自己承载他人悲欢的工作……说实在话,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会崩塌。有时候看着苏妙,又佩服又害怕。”

    “她的力量,是温柔又宽广的。”卓忘言说,“精神也是。我不担心她的精神,她就像那些树木,能够默默接受世间一切,还能给予他们新的生机。”

    “不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质疑妙妙,我是说……就算你知道她可以,也多少在精神方面照顾一下。”

    卓忘言道:“我怕添乱。”

    他是亡神,他是鬼,他至今仍然不懂人,无法处理细腻复杂的情感,他怕自己在精神方面的照顾会起反作用。

    这一点,他一直拎得清。

    晁冲无奈道:“其实你俩的事我不应该插手,但是吧,苏妙前天突然说,她认为自己有些孤独,有一种,尽管同行人很多,但路仍然只有她一个人在走,连你都看不到。”

    “……我知道了。”卓忘言道,“我明白她的意思,多谢。”

    花神为他在长夜里点燃了那盏明灯,令他不再孤独,然而他手上却没有一盏灯火。

    晁冲说:“自古寂寞难消除,苏妙跟我说她感觉自己一个人在路上时,我深有体会。”

    卓忘言关怀起了下属:“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我可能……更多的是对生死的无奈吧。”晁冲道,“我在混沌世,一世又一世活着的时候,渴望早日终结,但真的濒临终结时,我又渴望生。我这种人,可能就是这个命,在你俩之间纠结……我会把这种感触,当作是触碰禁术的惩罚,也当作是天地奖赏我触碰禁术的勇气。”

    他逃不开生死的折磨,自然是要在生与死夫妻这里,纠缠一辈子了。

    晁冲道:“每次都是这样,我明明是你的部下,渴望着迎接最终死亡,却最终会被花神拉回人间,她会让我看到活着的魅力,混沌世虽然处处都是肮脏,但她总会给我希望。”

    苏妙迷迷糊糊说了声:“谁在夸我?”

    卓忘言轻声说:“大家。”

    “我说不清混沌世的生命为什么会如此令我着迷,我也参不透生与死的意义。”晁冲说道,“所以,我可能和你们创造的这个世界一样,会在寻求答案中,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下去。”

    “你如今,就是混沌世。”卓忘言说。

    晁冲似乎听懂了点意思,笑道:“这几个字,真可怕啊……”

    苏妙到家后,并没有睡多久。

    卓昉在哭。

    众鬼向她汇报这几日的情况,说着说着,竟然埋怨了起来。

    “把孩子放家里就不管了吗?”

    “你知不知道这孩子哭了多久?”

    “小孩子正是黏人,说好了要把她优先送走,结果事情做到一半就去忙工作,瞎忙活什么?”

    苏妙愣了:“你们嘴皮子一碰,说话怎么都不走心呢?不走心也就算了,脑子呢?什么叫瞎忙活?法务部那边的人事调动我们不需要关注?难道我这个新秩序是只拿嘴说就可以不用付出劳动和代价?我出去这几天难道是去度假?难道是逃避养孩子的责任?”

    众鬼道:“起码也要带着孩子。”

    “要么就安顿好……”

    “对啊,你自己把她放在家里,什么都不交代,她哭了闹了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哄。”

    苏妙:“脑壳疼。”

    吵归吵,卓昉,她的确要哄,毕竟卓忘言承了情,她要好好对待。

    苏妙洗了把脸,也不敢睡了,盘腿坐在床上,开始一首一首放八十年代著名儿歌。

    卓忘言抱着卓昉过来听。

    其实从他俩回来那一刻起,卓昉就不怎么哭了。

    她伏在卓忘言肩头上,偶尔吸一吸鼻涕,发出微弱的啜泣声。

    苏妙面无表情放了几首,气氛很尬。

    她说:“老卓,来一首,跟着唱。”

    卓忘言张不开嘴,他说:“你换个称呼,我或许能唱。”

    苏妙闻言,无声笑了:“嘿,你还提要求了啊!”

    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苏妙道:“小情人儿,来一曲呗。”

    卓忘言微笑道:“轻浮。”

    “……”苏妙道,“别蹬鼻子上脸的。”

    卓忘言摇了摇头:“那我不唱。”

    “你不唱我唱!”苏妙接过卓昉,把她抱在胸前,边唱边跟着旋律拍手。

    卓忘言就在一旁看着,等一曲唱完,轻声拍手说:“妙妙唱得真好听。”

    卓昉不哭了。

    她咯咯笑了起来,苏妙也笑,一边笑一边吐槽:“妈耶,这要是拿正常思维想,真的挺恐怖的。”

    床上一大一小两只鬼,一只小鬼在洋娃娃里,这只洋娃娃扭动着身体,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绝佳恐怖剧本。”

    八十年代的经典儿歌,有好多苏妙也听过,看到歌词还能跟着唱。

    “是这个吗?《泥娃娃》,里面有提到爸爸……”苏妙说。

    卓昉跟着断断续续哼了起来,但显然不是。

    卓忘言小声说:“我唱过这首,不是。”

    苏妙点开了下一首。

    欢快的旋律响起时,卓昉忽然挣脱苏妙,向卓忘言爬去,几次试图拉他的衣袖:“爸爸,唱……”

    苏妙:“诶!这首吗?”

    她看向屏幕,歌单上正在播放的叫《小螺号》。

    苏妙一个激灵,拍床大喊:“这首!!爸爸回来!!卓忘言,快!!唱!!”

    卓忘言根本没听过,他抱起卓昉,低头对上她期待的目光,微微张了张口。

    “非常简单!”苏妙说,“一直在重复,老卓你可以的!”

    第三遍的时候,卓忘言低声唱了起来。

    卓昉笑了。

    她艰难拍着手,跟着他一起唱。

    苏妙飞速打开相机录视频留存。

    “原来是这首歌……”她看着歌词,心中突然像是被什么撞击到了,笑容渐渐消失。

    卓昉生涩的跟着同样不成调的卓忘言唱着这首歌,很满足,很开心。

    “这首歌……对她应该有什么意义吧。”苏妙说。

    小螺号,滴滴滴吹,声声唤船归啰,小螺号,滴滴滴吹,阿爸听了快快回啰……

    八十年代初,攻读核物理的卓氏夫妇带着不满一岁的女儿卓昉回国,从事科研工作。

    夫妻俩奔赴基地,女儿因年幼,交给家乡的远方亲戚帮忙养育。

    卓昉两岁时,高烧不退。为让夫妻俩放心工作,在单位的安排下,卓昉住进了疗养院。

    卓昉三岁那年,任务终于取得阶段性进展。夫妇二人获准假期,到疗养院看望女儿。

    夫妻俩与亲骨肉总算团圆,那个假期,是卓昉最开心的日子。

    疗养院的护士阿姨一直说爸爸妈妈在工作,让她快快长大,好好吃饭吃药,身体强壮了,爸爸妈妈就能回来看她。

    卓选和王晶自觉亏欠女儿太多,那个假期,拼命的弥补。

    王晶给她讲故事,卓选陪她玩,偶尔,夫妻俩像约好了一样,会告诉卓昉,爸爸妈妈在工作,很重要的工作,以后,等她病好了,爸爸妈妈的工作完成了,就带她去看国旗,去看白鸽,去看广袤无垠的沙漠,和那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

    卓昉说:“我想看大海,我想要海螺。”

    隔壁病房有个小男孩,他的爸爸妈妈来看望他时,给他带了一个漂亮的大海螺,还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我爸爸妈妈也会给我带海螺!”卓昉说。

    那时候,疗养院早上经常放广播,广播里唱《小螺号》,护士姐姐会告诉她,吹起小螺号,爸爸妈妈听到后,就会回来。

    “我想要个小螺号。”卓昉说,“想让爸爸回来。”

    卓昉五岁那年,卓选匆匆来了一趟,他从包里拿出一只海螺,一边唱着小螺号,一边把海螺给女儿。

    卓昉说:“我吹小螺号,爸爸就会回来吗?”

    卓选说:“是啊!”

    卓昉使劲吹,海螺噗噗响,卓选捂住眼睛,又放下手:“爸爸在这里。”

    卓昉笑弯了眼,卓选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道:“快了,爸爸妈妈马上就能回来了。”

    从踏上故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知道,我们的小家,只在我们心中。

    卓选眼中流露着难过,微笑着说道:“等明年上学了,你就离爸爸妈妈近了,还能去看国旗,看白鸽……”

    “我想去看海。”卓昉说,“和爸爸妈妈一起。”

    “好。”

    卓昉画了很多画,一家三口,爸爸妈妈牵着小女孩,都笑着,身后是国旗,是白鸽,是大海。

    可她最想的,还是爸爸妈妈再也不用工作,陪着她。

    明年再也不会到来。

    卓昉看到了爸爸妈妈,好久不见,他们的头发都白了,他们好伤心,相互搀扶着流泪。

    她看见妈妈抱着她,就像抱着洋娃娃,给她穿上颜色鲜亮的衣服,仔细梳着辫子。

    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小小的罐子和她的海螺走了。

    她跟着他们,在车上,叫爸爸妈妈。

    妈妈转过头,看着她。

    “卓选,你看……”妈妈指着窗外,她说,“你看窗外,是海鸥,是我们的芳芳,是她飞回来了!”

    窗外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

    可爸爸却搂着妈妈的肩膀哭了起来:“我看见了,护士说,她最后还抱着这只海螺,叮嘱她们吹响海螺……她在等我回去……”

    “芳芳……爸爸没有回来,是你变成海鸥来看爸爸了吗?女儿,对不起……”

    卓昉不懂爸爸妈妈为什么伤心,可她也好伤心。

    她坐在椅背上,唱起了小螺号。

    她看到叔叔伯伯们安慰着爸爸妈妈,大家都很伤心。

    后来,她见到了爸爸妈妈工作的地方。

    就算离那么近,她也经常找不见他们。

    大多数时候,她就在一个大叔开的店里玩,她听见大叔经常感慨的一句话。

    在这里的人啊,就是有家人,一生也见不到几次。

    没有人评判值得不值得,有时候,有些事太重,无法评断。

    再后来,卓昉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好久了,久到好多事都忘了,连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有一首歌,爸爸唱给她听,答应带病好后带她去看海,她只要唱起那首歌……爸爸就能回家。

    那天,她坐在石碑前,忽然想起了那首歌的旋律。

    “爸爸……听了,快回家。”

    她抬起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爸爸回来了。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