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气楼上鸦雀无声, 还是土御门伊月先站出来, 蜃气楼送上一只钳子, 他走上去, 在凛冽海风中望着那座庞大建筑群，脊背挺直。

    奴良鲤伴发现源义衡也挺起腰背, 在神明面前亦保持着身为人类尊严这也是他们身为阴阳师尊严。

    “丰苇原瑞穗之国子民, 冒昧请神驾临。”土御门伊月深深欠身，语气不卑不亢，“一如您所见, 此种程度业力已非我等可以解决, 故而请您来此。”

    不远处，龙宫不夜城残骸聚拢深浓业力，犹如一个巨大泉眼向外汩汩涌动, 海面上银芒已经摇摇欲灭, 马上就要控制不住业力扩散。

    土御门伊月声音落下，四周静默一会儿，只有金色浪涛还在轻微浮动。

    土御门伊月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神明高居霜天喜怒难测，不一定乐意花力气去管他们尘世中事情。特别是现在八百万神陨落大半，人类主宰苇原中国, 残存神明也就愈发孤僻而离群索居。

    他寒暄同时也在努力恢复灵力, 如果神明不愿, 他同样可以和光哥合力打开地狱之门, 让业力涌入那里面。

    黑色业力即将挣脱银芒包围那一刻, 海面上灵龟突然动了，十几只灵龟一齐划动四肢游向业力源头。它们背上密布神秘图样，缀连在一起就是夺天地造化阵。金色海水之上，灵龟环绕不夜城废墟，将业力锁死在这片区域内。

    土御门伊月心中一松，这是神明愿意插手信号。

    歌声愈发清晰起来，从龙宫上抛出数条云霓样彩绸，彩绸在半空之中相互交叠缠绕，织成壮丽无匹云霓之路。歌声之中又夹杂了其他乐器音色，如先前神乐之时太鼓声响起，土御门伊月细细听来，竟是他刚才神乐舞用过那个曲子。

    看起来这位神明，还挺喜欢他神乐舞。

    天幕中金光伴随落花下落，云霓之路上出现一队仪仗。为首宫人脸上带着精巧银色鱼鳞，她身后，长长队伍捧着各色宝物排列开来，又在同一时间如扇面张开般散开，露出后方最为尊贵主人。

    身着繁复服饰少女抬起明眸，发间伸出美丽珊瑚样龙角，龙角上挂着明珠宝石，叮咚作响，伴随而来还有馥郁香气。她向土御门伊月微笑，随和地招招手，蜃气楼于是抖着胆子将土御门伊月向上送了一些。

    “你舞很好看。”少女笑道，她身上并无多少小女孩天真气，只有一片雍容典雅。两种风情糅合在一起，勾勒出不属于人世瑰丽姿容。

    土御门伊月也笑了，他口气中有尊敬，却并没有多少惶恐。

    “能令龙女高兴，也是我荣幸。”

    龙女以袖掩口，笑眼弯弯。

    “我小金鱼，给你添了麻烦。”她说道，“我本有一座心爱盆景，上有河骨田田，下有金鱼悠游。可惜有一日，莽撞宫人将盆景打碎了，又怕我责罚，偷偷将残骸丢出龙宫，落到了人世里。”

    这些土御门伊月是知道，他做过触物之梦里就是这样情节，梦中被隐去盆景主人名字终于也浮出水面。

    是“龙女”心爱盆景。

    “龙宫内时间与外界不同，可能只是一餐茶点，人间便过去百年。”龙女叹着气，对这种境况非常无奈，“本就不该是人世之物，竟酿成了这等程度业力，这事我会负起责任来。”

    她轻轻抬手，金龙在辽阔海域上腾跃而起，鳞片折射耀目光亮。又是数条龙追随而去，将洒金海水溅在业力泉眼上。

    有神明下令，净化过程温和无害。有宫人为龙女送上桌椅，让她暂时休憩一下，龙女却摆摆手，询问般看向土御门伊月。

    “我能跟你一起坐在大螃蟹身上吗”

    土御门伊月

    龙女爱好还真是清奇得很。

    他向后退了退，让出一个位置来，龙女毫不在意地提起裙摆踩在蟹钳上，身上配饰叮叮当当一阵细响。蜃气楼仿佛遇到天敌，大气也不敢出，举着钳子样子有点可怜兮兮。

    “真有趣。”龙女矜持地笑道，“你也很有趣，有没有兴趣来龙宫作客呢”

    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

    “像那个浦岛太郎一样只要你不想着离开，就能永远留在繁华龙宫，永世喜乐。”

    她兴致勃勃地建议着，明眸之中全是对土御门伊月中意。

    “我好喜欢你，我们会很合得来。”

    大佬

    奴良鲤伴

    源义衡前额暴起青筋，向前了一步。

    “晴伊月”

    龙女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打量土御门伊月，等他最后决定。

    土御门伊月摇摇头，笑道“承蒙厚爱，不过我还是眷恋人世，不打算去神国。”

    他还有他庭院，他崽崽，他朋友，他恋人与浦岛太郎不同是，他认为如果不能同路，那么一开始就不要答应为好。浦岛太郎只是一个普通人，被龙宫繁华迷了眼睛，又难以割舍尘世种种，他结局固然令人唏嘘，但是土御门伊月却觉得，龙女未必是不伤心。

    当她将宝盒捧给浦岛太郎，一双通透眼睛已经看到未来这个人类结局时，她理应是伤心。

    “我无法向您承诺什么，所以不如从未开始。”他垂着眼睫，眸中含笑，“您会遇上愿意陪伴您人或神，不必忧虑未来幸福生活在一起我希望您有这样结局。”

    龙女怔了一怔，海风吹动她裙裾和长发，她望着人类阴阳师，静静笑了。

    “那一定是个跟你一样有趣家伙。”

    “一定。”

    净化已经接近尾声，对人类来说棘手东西，对神明而言算不上什么。然而他们也有自己限制，比如只能待在神国，享受舒适生活同时也要忍受同等孤寂。龙女又并非在大地上往来穿梭四季之神，在漫长岁月之中，她能够触及人类，也只有一个浦岛太郎而已，而这个人类中就又因为眷恋世间繁华离她而去。

    “不过”土御门伊月突然开口，龙女转动眼眸看着他。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邀请您到岸上玩一回。”

    梅雨时节即将结束，奴良鲤伴撑着伞等在街角。他身上军装有些微润湿，显出更加深沉色调，过往女子总会情不自禁看他一眼。他撑伞等待着，突然眸光一动，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静立不动。

    “鲤伴”土御门伊月从后面冒出来轻拍一下他肩膀，笑盈盈，“吓到你了吗”

    “吓到了。”

    才没有。

    半妖睁着一只金色妖瞳，把伞往土御门伊月方向略一倾斜，问道

    “龙女已经离开了吗”

    “嗯，送走了。”土御门伊月点头。他说好了要招待龙女，就带她在京都玩了一圈，看过这个年代电影也坐过人力车，虽然只有短促一日，龙女却仿佛已经心满意足。

    最后一站是他和奴良鲤伴一起吃过炸猪排饭小店，他向店主定了一个盆景，材料用是不夜城部分残骸。龙女给钱十分豪爽，店主也高兴，连连表示会尽快把盆景做好。

    “他们要受惩罚。”龙女玩着自己衣袖，等猪排饭上桌，“那些业力中残魂，我留了下来，我会让他们合力将残魂渡过冥河，轮回重生。”

    “这个工作要做很久，换算成龙宫外面时间，就更久了。”

    炸猪排端上来，酱料丰厚，香气扑鼻。

    “可能我下一次出来，你就已经不在啦。”龙女笑道，“神生命也就无聊在这里，我也好想好像交几个能够长久相伴朋友啊。”

    她吃了一口猪排饭，实在太好吃了，她眼里于是滚动了一点水盈盈东西。

    “他要是不想着离开我就好啦。”

    故事最后，浦岛太郎打开宝盒，一阵烟雾飘来，他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老翁，要在人世间忍受亲人离去和自身衰朽苦难。土御门伊月不知道浦岛太郎会不会后悔，不过他现在也收到了龙女倾情赠送一只宝盒。

    “我要送你一件俗气礼物，喏，就是故事里那个，同款。”

    土御门伊月

    “就是这个了。”他把宝盒给奴良鲤伴看，半妖盯着宝盒，如临大敌。

    “伊月，这”

    见他果然被吓到，土御门伊月忍着笑，终究没有逗得太狠。

    “别担心，用同样盒子只是龙女恶趣味而已。”他说道，“浦岛太郎打开盒子取回他在龙宫内偷来时间，因而变成老翁，是建立在他违背与龙女约定基础上。”

    “他本该一直陪伴龙女，但是所以是没办法事情。”

    奴良鲤伴还是不能放心。

    “不然还是等源义衡有时间，我们再打开或者根本就不要打开了。”

    “义衡最近忙着安置龙宫里下来人，我模糊了他们记忆，但是安置起来也够麻烦。”他抱着盒子，倒是不觉得龙女那样善神会害他，他们处得挺不错。

    两人回到奴良组院落，土御门伊月看看周围挺空旷，于是打算在这里开盒子。奴良鲤伴紧张盯着他，甚至想要自己开，被土御门伊月拒绝了。

    应该不是整蛊道具吧土御门伊月不确定想到，手下用力，打开了盒子锁扣

    一阵乳白烟雾弥散开。

    “哗啦啦”大片金币落地，混杂着深红醇厚勾玉，青金石、猫儿眼、珊瑚与翡翠顷刻间铺满地面各种金玉撞击声音还在继续，奴良鲤伴上前一步把土御门伊月抱起来，免得他被下坠珍宝埋掉。等到白雾彻底散去，外面担忧奴良组乘员一冲进来，就看到了闪瞎人眼画面。

    好、好多钱

    金山银山之上，繁华珠宝之间，半妖抱着土御门伊月，两人已经被金币埋起一大半。奴良鲤伴拔出腿来，没有法子只能踩在金币上，转身去拉土御门伊月。

    土御门伊月坐在金币环绕之中，突然忍俊不禁笑起来，接着变成止不住大笑。

    还真是俗气礼物

    你执意要回去吗

    我我想见见我家人

    求你了龙女我会再回来我会

    你走吧。

    不必回头了。

    “您看起来很高兴。”服侍龙女宫人笑容满面，“您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龙女但笑不语，她难得很没有形象地伏在桌上，手边是一堆色泽暗沉石子。这是残魂凝结，却并非无回，只是需要花费力气送上那么一送。

    龙女把石子投入盆景之中，荡起几圈水纹。

    一条小金鱼从梦中惊醒，迅速游上水面，在石子未落地之时衔住。她一甩尾，穿过层叠水纹乃至横跨一个空间，将残魂送过冥河。这样工作她还要继续下去，因为这是她罪。

    而闲暇时候，她会浮出水面。在河骨小小圆圆叶子之下，画师正在誊抄经文，听见水声便转过头来。

    他已经没有先前记忆，不记得自己姓名，不记得过往经历，连“河骨”这个名字都是小金鱼告诉他。

    然而他唯独记得一件事。

    “金铃，你忙完了吗”

    他唯独记得

    她是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