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5章 碎瓶人

作品:《我妻薄情

    新婚第四天。

    冬天给柳氏请安的时间是七点钟, 程丹若六点起来,洗漱穿衣,就着热茶吃炉子上热过的糕饼垫饥。

    谢玄英没有穿道袍,反倒穿了窄袖袄和裤, 干练利索。

    她瞧了他几眼。

    “今天该晨练了。”谢玄英说着, 伸手捏住她的茶杯, 感觉到烫才放下,转而吩咐竹枝, “帐子换了。”

    程丹若吃点心的动作一顿。

    竹枝应下,请示道“换哪顶”

    他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梅花”

    谢玄英白了她眼“正月才用梅花,这才十月, 还是用菊吧。”

    程丹若点点头,咽下口中的糕点, 去和柳氏请安。

    打卡上班后,回去吃早点。

    谢玄英回来了,重新擦脸换衣服, 再到东次间和她一道用膳。

    “多吃点。”他督促,连连给她夹菜, 恨不得把她喜欢的全塞她碗里。

    程丹若瞥他两眼,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痕迹, 好像昨晚说了她以后, 他就完全消气了, 一点都没有赌气的意思。

    真是个好人,但她垂下眼眸, 咬了嘴里的腌萝卜,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饭毕,谢玄英和她说“我要出去见个朋友。”

    程丹若点点头“好。”

    然后他就出去了。

    天气很好, 她站在窗边发了会儿呆,随后叫来喜鹊,开了东厢房的库房。

    观察了一下环境,叫人挪箱子,把嫁妆里容易损伤的布匹、箱橱、书画挪到另外两间,只留下金银玉器。

    而后用一个大理石插屏隔断,辟出半间通风明亮的空间,拿两张条案拼了,凑出一个拐角桌台。

    又搬出嫁妆里的博古架,把香器、酒具、药器和茶具摆好。

    玛瑙问“夫人这是要做香,还是酿酒”

    程丹若“做药。”

    香、酒、药、茶的工具都不少,一样样都别致精巧,除了个别实验器具需要另行烧制,其他完全可以替代。

    置完实验室,程丹若就写了“大蒜素”三个字,贴在墙上鼓励自己。

    在古代做什么都不容易,她怕浪费,提前写好实验步骤,揣摩两遍才动工。

    第一步做培养基。

    大蒜素提取出来有没有效果,总得培养点细菌看看。

    做培养基的主要原材料,主要是牛肉和琼脂,听着简单,可中药的琼脂膏是用鹿角熬制,并不是后世的琼脂。

    她叫玛瑙去大厨房,找做点心的人问,有没有一种从海草里熬出来的软胶,半透明的样子。

    侯府不愧是侯府,做点心的老师傅一听,就知道是石花胶。

    不愧是大公司。

    程丹若多了两分信心,让喜鹊拿了琼胶,大半留着第一次实验,剩下的交给陪嫁来的一对夫妇,让他们去买,以备失败后再次尝试。

    牛肉也是从厨房要来的,熬汤,加入剪碎的琼脂,趁热用纱布过滤,得出一瓶溶液。

    培养皿是香盒,烧得精美绝伦,用来培养细菌,有那么一点暴殄天物,但独它有盖子,能密闭处理,只能忍痛用了。

    先高温消毒,再倒入溶液,密闭处理。

    当然,这也没有办法保证无菌,可考虑到细菌培养出来也难以筛检,只能算了。

    这步简单,做得倒也成功,很快结出一层固体培养基。

    细菌也好办,上完厕所摁两下,过两日,便养出了一些不知名的菌落。

    假如在实验室里,现在就该用革兰氏染色法寻找合适的菌落,可程丹若没有这个条件,培养出来就算成。

    下一步,捣蒜,加入蒸馏瓶,点火蒸馏,而后再冷却,提取精油。

    火折子点燃炭火。

    火苗窜起,舔舐着玻璃瓶,加热蒜末。

    “咔嚓”。

    什么声音

    程丹若绷紧心弦,立即检查,却发现蒸馏瓶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她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半透明的琉璃瓶碎掉,在桌上裂成一片片碎渣子,还有不少飞溅到地上。

    瓶碎了。

    刚点火都不到五分钟,怎么就碎了呢

    她赶紧蹲下来去捡,心里却纳闷怎么刚开始就搞砸了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蒸馏,她都能搞砸呢。

    就好像结婚。

    结婚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很多人都会结婚,在古代,几乎每个女人都结婚。

    婚后,无非是孝顺公婆,友爱丈夫,而她想要的更多,要与他一道经营事业,从而获取她想要的东西。

    怎么就搞砸了呢

    手指缓缓收拢,尖锐的琉璃碎片扎入手指,却恍然不觉。

    她平淡地将碎片收拢,放到桌上,心里还在思考。

    可大脑不复平日的迅捷,有些空白和混乱,好像过低的处理器无法运行最新的软件。

    程丹若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搞砸了呢。

    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她反思。

    对柳氏,她很恭敬,对妯娌,她坚决和柳氏站在一起,立场鲜明。柳氏不方便和儿媳置气,她却可以争锋相对。

    对家事,她任用柳氏新给的玛瑙,一举按压住了晏家和谢家的丫鬟,目前霜露院运行良好。

    对陈家,她维持原先的恭敬,既不落人口舌,说她攀高枝后看不起亲戚,又让陈家无法拿捏她。

    这些事和她婚前的预计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才第四天,就出现了问题

    程丹若拾起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放在掌心,深深凝视。

    在山东的时候,谢玄英愿意冒着危险去救她,她毫无疑问是信任他的。他当初月下的剖白,也真切地打动了她。

    选择婚姻,与对方是谢玄英不无关系。

    但好像结了婚,一切都变了。

    有太多和预想不同的事。

    她以为洞房时,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人的身体她已经看过太多了,但事到临头还是紧张。

    她以为相处时,自己能游刃有余,就好像面对陈老太太,面对洪尚宫,面对宫里的其他人。结果就变成现在,莫名其妙就不对劲了。

    假如说,在晏家书房的事只是意外,昨天的异常却着实令她心惊。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明明理智知道,不该说伤人的话,可以好好商量,嘴巴却一意孤行,以最大的力度反击对方。

    更可怕的是,当他生气的时候,当她独自睡到炕上的时候,她反而感受到了一丝安宁。

    程丹若用帕子包好碎片,手掌在桌上按压,寻找更细微的碎渣子。

    有几粒硌到了皮肤,尖锐细密的刺痛。

    她轻轻剥落黏在手心的碎片,思绪未曾断裂,依旧盘桓在昨夜。

    为什么婚姻和她想的不一样呢

    她忽略了什么

    人。

    是人啊。

    再怎么类比,婚姻终究不是开一家公司,也不是寻找一个合伙人,婆媳、家务、事业,全都不是最关键的东西。

    婚姻是两个人组合成了一个家庭。

    这就意味着,他名正言顺地将她拉进自己的生活,合并她的生活,衣食住行,每件小事都有对方的影子。

    在宿舍,好歹帘子一拉,小小的床上就是私人空间。

    婚姻却迫使一个人,必须接受另一个人加入自己的生活。两人肌肤相亲,呼吸相闻,一道吃、一道穿,荣辱与共,亲密无间。

    程丹若扶着椅子坐下,怔怔出神。

    她能做到吗

    太难了,她无法因为他是“丈夫”,就理所应当地相信他,接受他。

    潘姨娘有名分,一样被丈夫转卖;墨姨娘有宠爱,照样转头就忘;黄夫人贤惠大度,没耽误丈夫纳妾。

    她们也有丈夫。

    把他当做亲人呢

    堂兄和她血脉相连,为她带过街上的花鼓,给她吃过难得的麦芽糖,可关键时刻,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

    父亲好不容易同意教她医术,却只肯教皮毛,和祖母说,姑娘早晚要嫁出去,终归是外人,御医教的本事,还得传给儿子。

    母亲不是没有对她嘘寒问暖过,但怀孕后,顺理成章地忽视了她的病情。她半夜发烧,自己倒了残茶,咽下药片,在床角浑身发抖,冷汗止都止不住。

    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亲人不是亲人。

    感情可以改变这一切吗

    不,不能。

    当年,她对陈老太太真的呕心沥血,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老太太咳嗽一声,梦里都会惊醒。

    为她把屎把尿,擦身倒痰盂,做了能做的所有事。

    结果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从未有过期待,所以不伤心,也不流泪。

    程丹若慢慢蹲下,蹲到桌子底下,无声阖眼。

    原来,十五年的人生,已经悄无声息地摧毁了她的一部分。

    她失去了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

    他越靠近,她越拒绝。

    我犯了一个大错。她痛苦地想,我太贪心了,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我可以,但其实,今日所有的成就,不是在于她有多么强大,而是足够幸运。

    但幸运不会一直眷顾她的。

    她终于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

    而这条路不可能回头,也没有办法回头。

    “夫人。”门外传来玛瑙的声音,“茶好了。”

    程丹若瞬时睁开眼,五官归位,安静起身“进来吧。”

    玛瑙捧着托盘入内,看见一帕子的碎片,不由焦急“瓶子碎了,叫我们来收拾就是,夫人怎么自己动手了”

    “不要紧。”程丹若笑道,“我自己捡才知道在哪里。对了,你帮我把香炉拿过来,里面一股蒜味儿。”

    一面说,一面打开窗户,让冷风灌入室内。

    风吹过纸张,哗哗作响,如听松涛。

    玛瑙取来炉瓶三事。

    程丹若道“我自己来。”

    丫鬟将香炉放到旁边的圆几上。

    程丹若放进一块炭,盖上香灰,铺平,再放上银叶,夹进香饼。

    热力烘烤下,清苦的香气徐徐升起。

    依稀熟悉。

    她默默地看着冉冉升起的香烟,摆正椅子,重新坐下。

    铺平纸,拧开墨囊,她舔舔笔尖,开始勾勒蒸馏瓶的样子。

    瓶子碎了就碎了,再烧一个就是。

    墨迹勾勒出琉璃瓶的轮廓,她专心致志,好像方才短暂的崩溃,从未出现过。

    一刻钟后。

    她画好图纸,压在窗前等待墨迹晾干。

    微风拂面,香气袭人。

    混沌的思绪中,一个名字涌上脑海。

    赵清献公香。她记起来了。

    程丹若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转身翻找箱笼。

    一个黑漆螺钿盒子中,藏着做完的扇套。虽然过程艰辛,但在宫里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她仍旧完成了绣活。

    程丹若拿起它,心想,我不能认输。

    现代的父母给过她无微不至的爱,现代的朋友曾与她惺惺相惜。她见过人世间美好的一面,就不该忘记。

    不要被痛苦打败。

    她可以不爱他,但至少,不应该伤害他。

    傍晚,谢玄英收到了程丹若的荷包,这才意识到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早就不生气了。

    不过是句无心之言,既然她还愿意和他亲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夫妻之间还要慎重其事道歉,也太生疏了。

    “我不要。”他把荷包推回去。

    程丹若看看自己的荷包,再看看他腰上挂的,叹口气“好吧。”

    拿扇套改荷包,好像是有点敷衍了。

    她正要收回来,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为什么要赔礼道歉”

    “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她道,“人总要是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

    谢玄英板起脸“我是你丈夫。”

    程丹若不解,他为什么总要强调这一点丈夫这个身份,意味着“权威”和“控制”,每次提起,都让她不舒服。

    “你在外面做错事,我会替你承担,你在家里做错事,我也会包容你。”谢玄英说着,又有一点点心虚,“再说昨天”

    他别过脸,“是我吓到你了吧我也不是有意的,我以为算了,你也原谅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

    许久,慢慢道“下次我请求你离开的时候,你能马上照做吗”

    谢玄英想答应,但没忍住,费解地追问“又不是没见过,为什么沐浴不准我进来”

    程丹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私人空间,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沐浴是很私密的事,和更衣如厕一样。我不介意看人的粪便,但你愿意吗”

    谢玄英的表情冻结了。

    “我知道了。”他艰难开口,“我答应你。”

    程丹若如释重负,觉得又能呼吸了。

    谢玄英反倒不安起来,犹觉寒毛直竖“快把这事忘了,不许再说。”

    程丹若“便便。”

    他“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并没有人在意大蒜素好叭

    之前有读者提到说,以后或许可以写回到现代的番外

    我就想,这要回去不得tsd啊,再一想,不对,已经是了吧

    战争、洪灾、绑架灾难中,肯定有什么被毁掉了,但现代的记忆,支撑她一次次完成重建

    牡丹亭里有一个“锦屏人”,我觉得丹娘应该是“碎瓶人”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