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58. 她的路 每一步都踏实

作品:《我妻薄情

    按照礼记的说法, “斩衰,三日不食”“父母之丧,既殡食粥, 朝一溢米, 莫一溢米”,也就是头三天不能吃饭, 出殡后早晚一顿稀粥。

    但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饭,谁都扛不住,大臣们吃顿饭不算违规。

    光禄寺送来的菜谱是这样的稀粥一碗,一点咸菜, 几块豆腐, 两片笋,一碟枣泥糕。

    难吃又不顶饿。

    程丹若带来的则好很多, 冻豆腐、素火腿、糖浇香芋、素烧鹅、蘑菇木耳丝、三笋羹, 一看就是精心烹饪的素斋。

    “你哪弄来的”谢玄英觉得吃太好了, 有点罪恶感。

    程丹若早有准备“恭妃和太子的小灶边角料,我请司膳替我做了两道菜。”

    他们的桌上没有荤油和鸡蛋,但祝灥年幼,还要吃鸡蛋,比这可丰盛多了。

    果然,听说自己的饭食比皇帝亲儿子还要惨一点, 谢玄英就能接受了“你多吃些。”

    “你才是, 昨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她审问。

    谢玄英含混以对,他昨天压根没吃东西。

    “你不能这样。”程丹若给他夹菜,“我知道你难过,可饭还要好好吃。”

    “我知道。”他道, “昨儿忙忘了。”

    她一个字都不信。

    不夸张地说,皇帝死了,谢玄英比祝灥难过得多,小屁孩昨天哭了两顿,今天就忘得七七八八。

    他却还在悲痛,甚至往后余生都会难过。

    “你最好是忘了。”她瞪他,“丧仪这么长,病倒了怎么办。”

    “知道了。”谢玄英胸中的块垒因她的话语而消散不少,“我没事,你呢”

    程丹若道“我很好,宫里的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待我也客气,遗诏已宣,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点点头,把今天上午的事仔细和她说了遍,压低声音“老师说,他会和阎韧峰多走动走动,即便不能帮我们,也别与我们作对。”

    “那就好。”程丹若并不意外。

    阎尚书入朝晚,亲友故旧皆凋零,总要寻一二盟友。正好晏鸿之与他同是江南籍贯,岁数也差不多,适合抱团取暖。

    别看他不喜欢程丹若身为妇人,却干涉朝政,那是以前不熟。

    熟了以后,就是世侄女了。

    只是,阎尚书能拉拢,却不会是自己人,她还是要尽快和杨首辅握手言和。想来经过上午的对峙,他应该已经意识到她在宫里的本事,愿意谈一谈了。

    先打再谈,才是真正的谈。

    “吃过饭,我去找首辅聊聊。”她往谢玄英碗中塞好些豆腐,这是拿牛奶煮过的冻豆腐,虾调味后捞出,“如果能说通他,也能轻松点,明天还要哭临呢。”

    哭得累死累活还要动脑子,容易短命。

    谢玄英胃口不大好,但努力吃“有把握吗”

    “他不肯放过我,我就哭。”程丹若道,“对着陛下的灵柩哭,抱着太子哭,和恭妃哭,他难道不怕”

    谢玄英语塞。

    虽然不是很能想象她哭的样子,但光听描述,他都要替首辅头疼了陛下尸骨未寒,闹出这样的风波,多少有损清名,惹人微词。

    “他杨奇山不要脸,能马上对我动手,我也不能要面子。”

    程丹若其实颇为佩服对手的果决,杨首辅这两天数次发难,一招接一招,全然不给喘息之机,完全没有首辅的风范。

    但风度是赢家的特权,斗争中就是什么最有用就用什么,赢了再谈宽容不迟。

    谢玄英道“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她摇摇头,“杨奇山这么对我,未尝不是在忌惮你。”

    皇帝留下谢玄英的目的就是防范杨首辅,他难道看不穿正是因为洞若观火,杨峤才必须尽快剪去他的羽翼。

    不然,用不了十年,年后,他们夫妻一内一外,绝对够他受的。

    谢玄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却还是不忍“我不欲你独自面对。”

    “你不在才好呢。”她瞥他,“你在我身边,我怎么哭得出来”

    就算是演戏,想掉眼泪也得回忆伤心事,可皇帝死了,爱人又在身边,还是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大美人,谁哭得出来届时卡住,岂不更尴尬。

    这思路有理有据,但谢玄英只关注到了重点,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温热有力,捂暖了她冰凉的指尖,微僵的关节重新灵活,自然地扣住指根。

    但饭桌上牵手有点肉麻,她很快松开,怕他不高兴,戳起芋头“尝尝。”

    宫里的芋头个头都不大,香芋小小一个,也就一口。谢玄英就着她的手吃了,外层的糖丝冷头,脆脆甜甜,里头的芋头却还是软乎的,入口绵密。

    比蜜糖甜。

    “好吃吗”她问。

    他点头。

    “看出来了。”程丹若瞧瞧他,没忍住,放下筷子,把他嘴角的糖渣抹了。

    谢玄英怔住,看看她,又想了想,先掏出帕子自己擦拭干净,才问道“你最近时常照看殿下”

    程丹若“你想多了。”

    “看你好像做习惯了。”他谨慎地找借口。

    她默默吸了口气,这人包袱可真重“你说是就是吧。”

    谢玄英如释重负。

    他可不希望自己被妻子当成孩子照顾。

    “反正侄子和外甥差不多。”

    他“”

    和谢玄英的午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是他们几天里头一顿正餐,能慢慢吃饭嚼菜,而不是胡乱填两口。

    用得仔细,反馈给身体也就格外多,不止胃满足,精神也好了不少。

    两人又坐在一处,慢慢喝了半杯热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贡茶效果好,程丹若半杯茶下肚,状态奇佳,感觉熬夜几天的疲惫都消散大半。

    爱情果然是最好的充电器。

    她决定珍惜好状态,立马去找杨首辅谈判。

    “我先走了。”程丹若系好斗篷,嘱咐他在屋里待着,“今天没什么大事了,你打个盹儿看看你的眼睛,都是红血丝,还有黑眼圈了。三十岁了,当你十八岁呢。”

    谢玄英到嘴边的话被她憋了回去。

    “听话。”她捂了捂他的脸孔,轻巧地转身出去。

    雪停了。

    程丹若径直走到廊下最前面的一间屋。

    “不知元辅可有空闲,请拨冗一见。”

    她站在门口求见,杨首辅自不能当没看见,他还没有架子大到这地步,亲自出来问“宁国夫人有何见教”

    “奉皇贵妃之命,询问殿丧仪之事。”程丹若一边客气地回答,一边往里走。

    杨首辅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抬手就想阻拦“夫人有话”

    话才出口,程丹若已经走到门口,且无视了他的动作,全无停步之意。

    杨首辅反倒不好拦了。

    他总不能把她推出去吧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只能任由她入室,自顾自坐下。

    杨首辅沉下脸“夫人不请自来,究竟为何事”

    “元辅对我有些误解,我想,还是亲自上门同您解释为好。”程丹若道,“我们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元辅究竟对我有何不满”

    杨首辅“所谓乾坤有序,男女”

    “您这么说,就很没有诚意了。”程丹若打断他的空话,“太子年幼,其母垂帘,乃是天家惯例。皇贵妃多病,精力难支,我为太子姨母,陛下才留遗命,令我照看您非要将我赶出去,是谁有弄权专政之意,路人皆知。”

    杨首辅不动声色“从未有过外命妇干政的先例。”

    程丹若反问“我听说立政者,治国有三本,一曰德不当其位,二曰功不当其禄,三曰能不当其官,敢问元辅,我是哪一条不符合”

    不等杨首辅回答,一条条拆开了反问。

    “是我的德行不够吗可元辅亲口说过,我在朝野素有贤名,我救过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我对上忠诚,对恤,从不草菅人命,年年布施赈灾,虽不敢比及圣人,却也从无恶名。

    “还是我的功劳不足以封国夫人之诰命太子殿下能安坐在宝座之上,江山后继有人,难道不是因为我曾经的奋不顾身吗

    “抑或是我的才能无法胜任尚宝之位元辅今日穿的毛衣又是自何而来,贵州驿道畅通,百夷归顺,莫非与我一点干系也没有”

    程丹若追问的姿态并不迫人,语气却异常笃定。

    原因无他,她走到今天,能有现在的地位,没有哪一桩靠的是坑蒙拐骗,媚上逢迎。

    从平民到女官是考的,自不入流的女史到尚宝,是干活晋升的,升淑人靠的是毛衣的功劳,为夫人是在西南的付出,最后成为国夫人,也是因为她救治恭妃母子有功。

    她走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踏踏实实。

    她的道路曲折蜿蜒,但名正言顺。

    “好叫您知道,一直以来,我行得端、做得正,问心无愧。”她说。

    室内鸦雀无声。

    杨首辅罕见地词穷,无法反驳她的话。

    程丹若不是圣人,却没有破绽。

    “君之所慎者,见贤不能让。”她不卑不亢道,“我与您并非仇寇,您又何妨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

    杨首辅看了她一眼,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夫人”

    “兔子吃草,狮子吃肉,原可井水不犯河水。”程丹若道,“您何必为莫须有的事费时费力呢”

    这样简单的道理,杨峤怎么可能不懂

    他之所以动用百般手段,非要把她撅下去,理由无非只有一个待她长成,必成桎梏。

    “老朽劝夫人一句,从前纵有百般功劳,也抵不过晚节不保,你蒙蔽皇贵妃,窃权独揽,难道也是莫须有的事”他咄咄逼人。

    “元辅所担心的,无非是我挟势弄权。”程丹若微微一笑,“您弄错了,我既无亲朋故旧提携,也没有卖官鬻爵的爱好,外子没有我,也依旧是顾命大臣,公爹没有我,也照旧是勋戚公卿。”

    杨首辅挑起了眉头。

    她叹口气“我家人丁凋零,仅剩我一人,我又膝下空虚,久无子嗣,太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我所求的,不过是看护他平安长大罢了。”

    杨首辅并不信,讥讽道“夫人真这般识大体,又何必强占尚宝之位”

    假使一个女人真的安分,她就该在家中相夫教子,既然走到这里,就足以证明她的野心。

    她诚恳极了“陛下信重,为臣者焉能沽名钓誉,有负天恩”

    甭管杨首辅信不信,反正她说这是“忠君”。

    “再说了,没有我也有别人,元辅以为不是我,就一定更好吗”

    她正准备举几个宦官干政的例子,没想到话还没出口,杨首辅便干脆地应了“不错。”

    太监臭名昭著,恭妃软弱可欺,她既占了太子血亲之名,夫家又实力雄厚,自己更不简单。

    留她在太子身边,十成十比其他人难对付。

    若非如此,他费什么劲儿。

    这下轮到程丹若语塞了。

    她摇摇头,单刀直入“元辅非要和我分个胜负,我别无退路,只能招架。但您别忘了,我输了,还有外子,少我一个,他分毫不损,您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您别后悔。”

    顿了顿,加重语气,“您不妨好好称量称量,为解决我,须付出多大的代价。”

    杨首辅一时沉默。

    前面两人针尖对麦芒辩论这么多,归根究底,还是要落到利益上。

    程丹若已经在这两天里,证明了自己在皇宫的掌控力。恭妃对她言听计从,太后无招架之力,淑妃、二公主、妃嫔们信她,女官们服从她,连宦官内侍都明里暗里支持她。

    首辅再厉害,也是外臣。

    他干涉不到天家。

    不惜一切代价解决程丹若,他要付出的远比想象中多。

    值得吗

    曹仲纪虎视眈眈,薛子聪态度暧昧,谢玄英后来居上,内阁之外,还有张文华八面玲珑,阎韧峰临阵倒戈。

    他要为了还未发生的事,大损元气吗

    念及此处,杨峤终于动摇了。

    “我还是那句话,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您以为我是威胁,也许并不是这么回事,何妨让时间来验证”程丹若沉吟道,“为表诚意,我愿意承诺元辅一事。”

    杨首辅“愿闻其详。”

    这话一出,十成九稳。

    她笑了“我愿意让内阁挑选侍读学士,绝不插手经筵日讲。”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