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女性的眼睛

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当她在娘家的时候,她作为女儿被父兄庇护,既然父亲违背了身为家主的规则,那么兄长就把败德的父亲杀掉并取而代之;当她嫁了人,她就成了丈夫的私有物,所以丈夫打她就变得天经地义。

    “我甚至可以说,如果有一天阿克西妮亚的哥哥也讨了老婆,如果他也像司捷潘殴打阿克西妮亚那样毒打自己的妻子,那这个女人也会立刻落进一样的命运因为在哥萨克,谁也夺不走一个男人打老婆的权力。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阿克西妮亚的复仇,这里面只有权力的更迭,掌握她命运的人从父亲变成哥哥,再变成丈夫、情夫,他们每个人都认可这套规则,包括阿克西妮亚自己她唯一的叛逆,就在于她虽然也认定自己是个奴隶,是个附庸,她却胆敢背叛自己既定的主子,挑选并跟随一个新主人。”

    赫斯塔深深吸了口气,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昂。

    艾娃深深地凝望着赫斯塔,“你在愤怒吗,优莱卡”

    整个玻璃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沉静起来,她们有的望着赫斯塔,有的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目光也被点起了一层朦胧的火光。

    “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那整个村庄,整片土地,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们全都是共谋”

    赫斯塔食指的指节用力敲击着群山的封面,“所有人一起维系了一个牢笼,在这个笼子里,被榨干了一切的女人是母亲,守节又勤快的女人是妻子,贞洁而年轻的女人是女儿。

    “除了这三类人,剩下的都是母狗,是婊子,是长尾巴蛆,是荡妇而所有母狗婊子长尾巴蛆和荡妇们会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所有高尚的哥萨克男人生活中最稀松平凡的日常”

    艾娃第一个笑了起来。

    “您在笑什么”阿尔佳看向艾娃,她小声问道,“难道您觉得优莱卡说得不对”

    “不,她说得对极了。”艾娃轻声道,她的目光扫向赫斯塔,“优莱卡,我该怎么说你真是幸运得让人嫉妒。是的,你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你天生就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女性的眼睛”赫斯塔没有听懂,“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那是我们自己用刀子割开的,”艾娃淡淡道,“这里每一双睁开的眼睛,都沾满了过去的血泪。”

    艾娃扶着椅把,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缓缓走过玻璃房子狭窄的空地,停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曾教导我和几个兄弟姐妹,人不但要在自己的身边寻找榜样,还应当去更广阔的天地中寻找,不论它来自真实的历史,虚构的故事抑或其他。

    “找到一个伟大人物,让他成为你的精神坐标,那么从今往后,你在人生的道路上就将永不迷失。

    “我第一次读暴风雨下的群山,是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用了一天零一个晚上把整整八卷的群山读完那时我完全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相反,我沉浸在这波澜壮阔的史诗中,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哥萨克这个词在当年带给我的震撼,哥萨克,突厥语,意为处处自由的人。”

    赫斯塔皱起了眉头,“所以您当时找到的坐标是”

    艾娃笑了一声,带着自嘲,“还能是谁,当然是群山的男主人公,格里高利。我记得,整整一个月,我像魔怔了一样,成为了一个精神哥萨克。”

    赫斯塔望着艾娃,一时竟无言以对。

    艾娃深深地呼吸,她转过身来,望着灯光下的众人,轻声道

    “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吮吸着能创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然后,把种子迎风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秋阳致敬。”

    艾娃吟诵着她最为熟悉和喜爱的段落,缓慢地走过每一个人的身旁。明黄色的灯在她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老人的声音是如此铿锵有力,让人想起一面在风中猎猎飘扬的战旗。

    “如果你们读过另一本十四区的小说,暴风雨的儿女,也许会更加理解我幼年时对格里高利的偏爱儿女中的保尔柯察金像一个站在时代光芒中的人,群山的格里高利则是投在地上的影子,尽管他们都被卷进了时代的洪流,但柯察金身边始终有一个朱赫来,朱赫来成了他的精神导师,就像一位父亲和亲切的朋友而格里高利,什么也没有。

    “保尔柯察金是一个被选中的人,被爱护的人,格里高利则像一根野草,他不得不在时代的疾风中被推搡着进行选择,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在他身上有一种冷漠的蛮勇,阳光爱抚他,他决不感激,风雨摧残他,他视之如常。所以我喜欢这个角色,喜欢得要命。”

    赫斯塔忽然咬紧了牙关。

    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艾娃问她“为什么你一刻也没有将它放下”时,她答不上来在对格里高利的厌恶之下,她同样感受到了艾娃所说的这一股“冷漠的蛮勇”,这爱恨交加的矛盾令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它看起来丑陋而残暴,甚至带着一种动物性的劣等,但这股不知廉耻的野蛮却在赫斯塔心中激起了惊人的骇浪。

    哥萨克人的一切让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短鸣巷的生活,在老查理的后院之外,整个短鸣巷的秩序幽暗而森严,那种生活像是烙印在她童年的梦魇,残酷且经久不衰。

    如今,这些遥远的过去正牵引着她,像午夜的魔笛,让她不由自主地捧着这本书,一页页地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