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第 44 章

作品:《偷风不偷月

    楚识琛压下心头的诧异, 去给项琨的助理回电话,还没讲完, 手机里变成项如绪的声音, 估计项家的小辈都赶到医院了。

    项如绪音量克制“楚秘书,我身边没人,你实话告诉我大哥在哪”

    楚识琛说“项先生已经上飞机了。”

    “别骗我。”项如绪道,“我知道你也去北京, 那你怎么没跟他一起上飞机”

    楚识琛沉吟道“项工, 那你应该知道这个项目对公司的重要性, 我们耽误不起。”

    项如绪生气地说“现在是老爷子生病了我不想为难你, 明章呢,你叫他听电话”

    楚识琛朝沙发上看了一眼, 项明章在和孟焘谈事情,他履行职责, 听命办事,说“不好意思,项先生不方便。”

    挂断电话, 楚识琛感觉到一丝异样。

    项行昭过寿的时候, 项明章不亲自挑选礼物,而是让他这个秘书去操办。寿宴当晚项明章忍不住发脾气, 惹得项行昭哭闹伤心。今天项行昭突发急症住院, 项明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差。

    项行昭得了脑退化症, 喜恶无常,送什么礼物无所谓, 所以项明章一时敷衍。寿宴被触动逆鳞, 所以项明章失控。这次的项目至关重要, 所以项明章难以割舍。

    可事不过三, 如果每一次都有借口,就等于没有借口。

    但楚识琛那一次在项家大宅亲眼见过,项明章对项行昭百依百顺,老人家也唯独对项明章重视依赖。

    难道是假的

    到时间登机了,项明章朝他招了下手,说“走吧。”

    楚识琛想不通个中缘由,罢了,家事私隐不是外人该操心的,他跟上去,将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头等舱环境舒服,项明章带了两本诗集,夜间飞行不适合看长篇巨作,这种一行几个字的护眼文学最适合。

    他问楚识琛“还有一本,你看么”

    旁边的座位上没反应。

    项明章扭头去瞧楚识琛坐相端正,神情肃穆中透着憧憬,一双雪亮的眼睛缓缓扫过整个机舱。

    这是楚识琛第一次乘坐现代飞机,倍感新鲜,机身内的结构和设施哪里都好,噪音也小,只可惜舷窗外黑漆漆的,看不到浩瀚云层。

    两个小时后,飞机在北京安全降落。

    酒店的专车在机场等候,一路上,楚识琛静默地望着窗外。

    万家灯火中依稀辨得出皇城旧貌,行经繁华市区,他才恍觉昔日的北平大改了模样,变成了首都北京。

    虽然是晚上,但预订的酒店离会议中心不远,门口车辆络绎不绝,今夜赶来下榻的人不在少数。

    大厅前台,排着几支队伍办理入住手续,楚识琛拿着证件站在末尾。

    孟总监有些晕车,去洗手间了,项明章把箱子交给了行李员,在队伍外侧无所事事地晃荡。

    晃到楚识琛旁边,项明章貌似不经意地问“给我订的什么房间”

    这两天房间紧俏,订的时候选择不多了,楚识琛说“行政套房。”

    项明章又问“你和孟焘呢”

    楚识琛说“我们在普通贵宾房。”

    项明章“你们”

    楚识琛脸颊半侧“反正差旅费充足,我们当然是一人一间,项先生以为呢”

    项明章说“充足就好,超过了预算从你们薪水里扣。”

    “原来你担心的是价钱。”楚识琛拿起手机,“双人标间便宜,可以改订。”

    项

    明章反口“不许改,孟总监晕车需要好好休息,你打呼噜影响了人家睡觉怎么办”

    楚识琛垂手勾住隔离队伍的丝绒绳子,那天诓他弄湿文件,现在又造谣他打呼噜,他用仅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打呼不要紧,主要是我性取向为男,跟另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很可能会忍不住。”

    项明章皱起眉毛“孟焘已婚,是直的,你在想什么”

    楚识琛大喘气,把话说完“我在想人家很可能会忍不住介意跟我共处一室。”

    项明章被摆了一道,拐弯抹角倒不如直接一击,承认道“他介不介意我不清楚,我很介意,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如此直白,楚识琛反而哑火,不聊了“你能不能离远一点,别人以为你插队。”

    三个人的房间在同一层,办完入住手续上楼,楚识琛先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声平安。

    北京的气温略低,洗完澡,楚识琛抱着电脑转了一圈,干脆上床钻在被窝里查阅资料,天花板上的灯光直射屏幕,看得久了眼角酸痛。

    将近凌晨时,手机收到一条微信,项明章料到他没睡,发来明早七点半出发,早点休息。

    楚识琛回复好,晚安。

    第二天黎明时分,走廊上的脚步声陆陆续续没有停过。

    楚识琛收拾妥当去对面房间找项明章,孟焘休息一晚恢复了精神,他们简单吃了个早餐,出发前往会议中心。

    礼堂的接待大厅里,来来往往聚满了参加会议的公司代表,除了业内有名的大公司和集成商,还有许多专门研发单一组件的厂商。

    好比生产一台汽车,核心驱动是由甲公司负责,轮胎由专门制造轮胎的乙公司负责,一个复杂的系统也需要这样分工来降低成本。

    签了到,楚识琛与项明章并肩朝前走,说“假如整个系统由项樾负责,其中一个硬件要单独找一家厂商来做,这个厂商需要甲方决定吗”

    “不一定。”项明章解释,“一般大公司都有友好合作的厂商,只要这家厂商的资质、报价都符合招标规范,甲方不会耗费时间去干预。”

    他们正说着话,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说“项先生,幸会啊。”

    打招呼的男人是“智天创想”的ceo,商复生,年近五十,穿着一身低调的深灰色西装,走近了,他朝项明章伸出右手。

    项明章回握,笑道“商总,我刚才还在想会不会遇见你。”

    “我就是来凑个热闹,瞎溜达。”商复生矮一头,笑容亲切,“昨天到北京的”

    项明章说“昨晚。”

    商复生道“开完会我做东,一起吃顿饭,难得来北京一次,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项明章答应“那我却之不恭。”

    楚识琛昨晚看过资料,智天创想是业内排得上号的大公司,总部设在北京,业务主要覆盖北方市场。

    项明章大二开始创业,那个时候商复生已经威名在外,等项樾进入初期发展阶段,人力和技术不够稳定,被智天创想撬走过不止一个大项目。

    以项明章的个性,必然是加倍讨过债的,之后项樾不断做大,近些年占据的市场份额超过了智天创想。

    双方占据一南一北,还算相安无事,一旦遇上这值得过招的大项目,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等商复生走开,楚识琛说“这位商总好像很有信心。”

    项明章道“竞争对手见面,没底也要装出十二分的自信。”

    楚识琛问“晚上真的要跟他一起吃饭”

    “

    他愿意破费,我们就赏个光。”项明章道,“你不是说北平的烤鸭很香么,晚上多吃一点。”

    楚识琛表情凝固,迟了半拍“是北京。”

    该入场了,会议大厅能容纳上百人,气氛庄重,这个万众期待的文旅项目正式拉开序幕。

    官方讲话一向高大上,会议进行三十分钟后终于谈到了重点,然而专业性的东西表达得很模糊。

    最重要的需求,缺少细节,不够具体。

    对乙方的标准,不太明确,针对性弱。

    这算是官方会议的通病,叙事太宏大,项明章料到了,挑着重点记了记。

    楚识琛翻阅公开文件,习惯性地查数字,这个项目初步投入有几十亿,各地财政分摊。

    会议前半场鸦雀无声,后半程终于有了点动静,因为项目体量大,官方有意分拆成两个标,由两家公司负责。

    众人虎视眈眈,却要一块蛋糕分两半

    这无疑是个变数,孟焘凑来问“项先生,您有确切的消息吗”

    项明章摇摇头,安慰道“这只是官方的一种倾向,只要没签约盖章,就有任何操作的可能。”

    会议持续到中午,结束后,人群四散,各怀心事。

    商复生的助理追上来,邀请他们共进午餐,项明章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正好聊一聊,探探对方的态度。

    餐厅在一家酒店内,国宴水平,午间只接待两桌。

    上百平的包间幽雅清静,偌大的圆桌中央装饰着一只青瓷瓶,细瓶口,几株初绽的黄梅羞怯招展。

    商复生带着助手和智天创想的总经理,也是三个人,开玩笑说像是双方谈判。

    冷盘端上来,每人斟了一盅茅台酒,项明章说“感谢商总做东。”

    商复生一饮而尽“是我的荣幸,各位随意。”

    楚识琛这段时间滴酒不沾,破了戒,不过白酒没有想象中辛辣,入喉留下一片淡淡的灼热。

    这时,服务生推着一辆餐车进来,车上的白瓷盘里是一只色泽金黄的烤鸭。

    隔着桌面,楚识琛正对餐车方向,他越过黄梅盯着厨师娴熟的动作,一片片焦脆流油的烤鸭被切下来,摆列整齐。

    他上一次坐在北平的高级餐厅里看人片鸭子,是一九四一年。

    当时一笔救济物资去向不明,各界爱国人士要求公开账目,银行焦头烂额,他辗转调查到物资被扣留在北平,立刻带了一名襄理来京谈判。

    主事的官员是一位丘局长,位高权重,却无视银行的诉求和民众的声讨,一味打太极,几番交谈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他在北平逗留了整整七日。

    前三日是他不肯放弃地一次次登门上诉,后四日是警局出动,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羁押。

    最后一夜,他被带到一家餐厅里,连日的磋磨令他消瘦几分,但锐气不减,丘局长打量他半晌,说“沈经理,请坐。”

    沈若臻正一正衣襟,坐下来。

    一道片好的烤鸭端上桌,丘局长说“沈经理是南方人,恐怕不会吃,可以让这里的伙计教一教。”

    沈若臻面无表情,看服务生将鸭肉蘸了酱,加上葱丝裹入饼中,卷好的烤鸭放进他的碟子里,他开了口“这是不是我在北平的最后一餐”

    丘局长道“是走是留,是践行还是别的什么,要看沈经理怎么选了。”

    沈若臻拿起筷子,夹起烤鸭囫囵地吃进口中,一滴酱汁掉在了雪白的盘子上。

    丘局长摇摇头“要拿起来吃才地道。”

    沈若臻眉梢轻纵,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嫌恶“我怕脏了我的手。”

    丘局长一顿,随后兴味盎然地笑起来,晃动着酒杯说“那可如何是好,在下馋得很,能否劳烦沈经理帮我卷一只”

    窗外覆雪的街上,一辆汽车急急刹停,复华银行的襄理被人扭着双手丢了下来。

    沈若臻脸色晦暗,一声不吭地从椅中起身,他学着服务生的做法卷了一只烤鸭,放进丘局长的餐碟。

    丘局长咬了一口,说“脆皮太少,不够香。”

    沈若臻卷了第二只,丘局长说“葱丝放多了,喧宾夺主。”

    沈若臻卷了第三只。

    丘局长吃完咽下,道“沈经理真是能屈能伸,我很欣赏,可惜物资你带不回去。”

    沈若臻说“我以为物归原主乃天经地义,是我天真了。”

    “没办法。”丘局长言辞恳切,实则句句威胁,“当下的时局,北平也很紧张,饿狼咬了肉怎么肯松嘴不但物资你带不走,倘若再不依不饶,你和外面那个襄理也未必走得出皇城根儿。”

    沈若臻洗净了满手油腻,从餐厅出来,正是隆冬时节,寒风吹干手心手背的水珠,刺骨的疼。

    高官如无赖,在里面佳肴美酒,外面凄风残雪,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因为一笔被扣押侵吞的物资成了冻死骨。

    襄理蜷缩着肩膀迎上来,心酸地问“总经理,我们怎么办”

    沈若臻说“回吧。”

    襄理担心道“回去怎么交代啊”

    沈若臻呼出一口白气,转身踏雪而行,心灰意冷间隐隐萌生了新的念头“我会再想办法,此路不通,那就另寻出路。”

    酒香扑鼻,楚识琛回过神,服务生走来帮他斟满了一盅。

    片好的烤鸭送上桌,他关于北平的记忆里,抛却不愉快的,便只剩那一口香喷喷的烤鸭。

    楚识琛端起酒盅,喝了个精光。

    这顿饭吃了很久,双方就会议内容交换看法,各有保留,互相试探。

    下午没有其他安排,吃完就回酒店了,项明章在席间就注意到楚识琛有些不集中,加上一路不寻常的沉默,他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

    孟总监在一边,项明章说“睡个午觉,休息一下吧。”

    楚识琛点点头,进了房间。

    他胸口发闷,摘掉领带解开四颗衬衫纽扣,被子铺得一丝不乱,他仰面倒在床上压出了一片凹痕。

    手机从兜里滑出来,响了一声。

    项明章不放心,发来消息问你怎么了

    慰藉之余,楚识琛却想不到周全的借口,感觉胸口更闷了,他挑了个毛病,回复我眼睛疼。

    按下发送,他又后悔了,一个大男人,好像在跟项明章诉苦似的,纠结着错过了撤回的时限。

    幸好,项明章没有继续回复,大概没有在意。

    楚识琛放下手机,躺平翻了个身,刚合上眼,房间的门铃响了。

    心中隐有预感,楚识琛下床迅速走到门边,一打开,项明章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小瓶眼药水。

    “滴两滴再睡觉。”

    楚识琛伸出手“谢谢。”

    项明章却没给他“我大老远过来给你雪中送炭,不让我进门”

    楚识琛受人恩惠,不好意思拆穿,从对面房间过来有多远啊

    普通贵宾房没有独立客厅,一眼望得到头,窗帘大敞着,阳光照得被褥雪白,项明章朝床边走,说“你躺下,我帮你滴。

    ”

    楚识琛骨子里被伺候惯了,闻言上床躺平,乌黑发丝散在浅色的枕头上。

    项明章坐在床畔,挨着他,俯身笼罩在他上方,这个角度和姿势似曾相识,他顿时有些不自在,连续眨了几下眼睛。

    “这让我怎么滴。”项明章牢骚着,一只手托住楚识琛的头,手指插入发丝里,拇指指腹按着眼尾,“别动,睁着。”

    楚识琛全身凝固,一滴冰凉的液体坠入眼眶。

    双眼滴完,项明章说“闭上吧。”

    楚识琛闭上眼睛,问“这样就好了”

    项明章揉过那一丛细密的头发,收回手,说“好了,睡吧。”

    楚识琛闭着清润的眼眶没有睁开,黑暗中思绪沉浮,睫毛湿漉漉地低垂在眼下。

    项明章静坐不语,等呼吸匀了些,拽过被子给楚识琛盖上,然后伸出手,把楚识琛额前的头发扫到一边,以防扎着薄薄的眼皮。

    笔记本电脑搁在床头柜上充电,项明章自言自语道“怪不得眼睛疼,昨晚查资料熬夜了吧。”

    楚识琛半梦半醒,意识混乱地接腔“嗯。”

    项明章失笑,嗯什么嗯,又问“现在呢,还疼不疼”

    没动静,项明章不肯走,恶劣地捏了捏楚识琛的下巴“问你呢,楚识琛”

    “不”

    “不什么”项明章道,“不疼了,还是不让碰”

    枕上的人已入旧梦,全无防备,忘记了一切伪装。

    他喃喃道“不是楚识琛。”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