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1章 第121章

作品:《江湖夜雨十年灯

    晚秋时分, 隆冬逼近,用巨大玄武岩垒成的广阔囚室寒气森森,阴冷逼仄。

    上官浩男与游观月并肩步下长长的石阶, 身后跟着长长一串部众, 众人的皮履踩在森冷坚硬的粗石地面上, 发出极有韵律的铿锵之声。

    “这是最后一拨了吧。”游观月摇着毫无用处的羽扇,一派斯文。

    上官浩男摸着自己脑门上的绷带“八里叔说那是他们最后一个巢穴了,名单上所有人尽皆被擒了。”

    游观月换了只手摇扇, 叹息道“八里叔辛苦了, 接下来得好好养伤了。”

    上官浩男不小心按到了脑门上的伤处, 龇牙咧嘴“这一年多来谁不辛苦,谁身上没受几处伤啊,草他狗杂种的十八代祖宗,吃饱了撑着非要叛乱这回总算清理干净了, 什么臭虫蟑螂癞皮,有一窝算一窝都给他扬了”

    他眼角一瞟, “我说你也别摇你那破扇子了,你左胳膊中了吴秋桐的分筋错骨手, 右胳膊刮了两片毒镖, 不疼啊”

    游观月不肯服输的背过手去, 将羽扇握在背后。

    尺余厚的双扇铁门缓缓打开, 一阵阵隐约的哀嚎从无尽蔓延的回廊那段传出来。

    游观月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 冲着守卫在门后的柳江峰道,“都活着吧”

    柳江峰也是一头一脸的血痕,咧嘴道“除去几个小喽啰,主要头目一共五十八人,自尽了八人, 剩下的尽数穿了琵琶骨挂起来了。”

    “可别穿死了。”

    “放心吧,弟兄们手艺好着呢。”

    踩在粗粝玄武岩地面上,大片大片黑红色的血腥气息充斥着地牢,经过一处处布满锈铁尖刺刑架,许多曾经勇武跋扈的舵主,堂主都如一条条咸肉般被吊了起来。

    弧度狰狞的铸铁琵琶钩穿过淋漓的骨肉,尖端滴着鲜血,几乎没有好的皮肉了,奄奄一息的躯体在看见来人那一瞬顿时叫骂起来

    其中一人道“慕狗小儿有本事与老子明刀明枪拼个你死我活”

    上官浩男顿时嗤笑“李堂主你拉倒吧,连我都能五十招内破了你的虎爪功,就别惦记我们教主了。”

    另一人也喷着血沫狂叫道“只可恨聂教主太过仁义,当年怎么不将他们父子斩草除根,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游观月笑出声“他聂恒城要是真那么本事,怎么不自起炉灶,堂堂正正开创一番气象啊。阴私谋夺人家慕氏两百年的基业,哼,养子反噬,什么下贱玩意”

    这番话刻薄的非同一般,当时就气晕了几个聂氏死忠。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去,湿冷的寒气愈发浓重,血腥气反而淡了。

    地牢尽头的刑架上挂着两人,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皮肉支离,但两人俱是咬牙忍住,没发出哀嚎,刑架一侧是间小小的干净囚室,里头关着李如心母子。

    “吕长老,于前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游观月笑眯眯的又晃起了扇子。

    吕逢春老态尽显,花白的头发蓬蓬乱,全不复之前道骨仙风的模样。他恨恨道“败退离开瀚海山脉的这一年多来,你们穷追猛打,逼的我们无处可躲我几次托人带话想与慕清晏议和,你们却理也不理,只想逼死我们”

    上官浩男大声道“吕长老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也是几十年来经过大风浪的人了,当知道本教最忌叛徒,从你举旗反叛开始,就拿出豁性命的决心了。”

    吕逢春哼了一声“你家长辈瑶光与开阳本是聂恒城的心腹,如今你却一心奉慕氏为主,真是忘恩负义”

    上官浩男毫无心理负担“哟,聂恒城一个做养子的侵吞了养父基业,他都不觉着自己忘恩负义,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转过身,冲着整座地牢中的所有人,“一年前,教主本来能将这伙逆贼一网打尽,可是为了回援我们,为了救咱们这些曾是聂恒城心腹的的部众,他宁愿打草惊蛇,这才走脱了吕老狗这干首恶这才多费了一年光阴,将这群逆贼一一剪灭”

    “瑶光开阳两系的后裔弟兄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有过当该,有恩当报,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咱们效忠慕教主对不对啊”

    上官浩男性情开朗豪迈,本就颇有威望,这番话说出来,地牢中的守卫们纷纷应和。

    “浩男哥快人快语,慕教主体恤部下,既有谋略又有仁义,咱们不跟着他难道跟着他妈的万年不开张的吕老乌龟啊”

    “浩男哥我们听你的,如今咱们就死心塌地的效忠慕教主”

    “上官坛主说的对,何况这离教本来就是他老慕家的嘛”

    吕逢春几乎咬碎一口黄牙,“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游观月看上官浩男一呼百应的样子,心中颇是酸溜溜的,当下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道“教主只是希望所有人明白,聂氏势力已经烟消云散,连渣子都不剩了。从今往后,神教中人不会再记得聂恒城”

    这番诛心之论回荡在高阔幽闭的地牢中,几十名囚徒不顾贯穿血肉的琵琶钩,愤怒叫骂起来。其中声音最尖利的居然是李如心。

    她一把推开孱弱的儿子,两手握住铁栏,愤怒猛烈的撞击着“不许你这么说义父的肉身虽然没了,可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们心中。他说过的每句话,他做过的每件事,咱们会永远记得他的英灵,他的血脉,都还在这世上”

    聂氏死忠们纷纷附和。

    游观月哦了一声,“血脉我差点忘了。”他看上官浩男,“你来还是我来这等阴私事,不大好启齿啊。”他还未婚呢,得矜持些。

    上官浩男不耐烦道“死了这么多弟兄,你还扭扭捏捏的,起开,我来”他大步迈向前,高声道“于惠因,你可知罪”

    于惠因缓缓抬起头,“我,我”

    上官浩男也不等回答,两手叉腰,大声道“于惠因,你与李如心是何时开始有的私情”

    于惠因没想到对方会问这话,他仿佛被烫到一般,惊声连连“不,不不,我没有”

    李如心高傲的宛如一尊玉雕,冷冷道“我与他并无私情,你莫要污我清白。”

    游观月适时的发言“于前辈你就招了吧,聂恒城生前待你平平,他死后十几年也不见你祭奠怀念他,除了李如心,你还有什么缘故要兴反旗。”

    上官浩男拐了他一肘子,用眼神对游观月表示被抢台词的不满,“不止如此聂思恩亦是你与李如心所生”

    此言一出,犹如巨石投入微漾的湖水,高阔的地牢内顿时响起一阵阵惊愕之声。

    上官浩男赶紧继续,“聂喆年少时得过一次厉害的痄腮,许多老人都还记得罢那时聂喆高烧数日不退,聂恒城气的杀了好几名大夫,病愈后聂喆其实就不能生育了。只不过仅剩的两位大夫惧怕没命,不敢吐露其中隐情罢了。”

    周围喧哗之声大作,叫骂疑惑之声不绝于耳。

    除去吕逢春的部众,其余愿意一同反叛的教众大多是对聂恒城的恩情念念不忘,想着将来以聂思恩为少主,辅佐这聂恒城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但倘若聂思恩是李如心偷情所生,那他们这一番豁出性命所为是何谨慎些的还在将信将疑,性情暴烈些的已经破口大骂奸夫淫妇起来了,只有早猜到几分的吕逢春没有说话。

    李如心脸白如纸,浑身颤抖“你这是泼脏水,你想绝灭了义父的骨血”

    上官浩男想自己大好男儿却受了聂喆狗贼的数年骚扰,此刻揭起人家的绿帽子来尤其振奋,当下大手一挥,“我上官浩男顶天立地,说一说一,绝不诳言,我这就给你们看证据你快上来”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众人这才发现他们一行人的末端,站着一位有些面熟的低头少女,正是仇翠兰。

    吕逢春毒蛇般的目光射来,仇翠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脖子命人打开铁栏,将聂思恩从李如心怀中扯出来。在小儿凄惨的哭叫声中,她手忙脚乱的扯开聂思恩的衣襟,只见左侧锁骨很突兀的向外微微耸立。

    上官浩男瞥了一眼“哦,原来是这里啊。”他也去扯开于惠因的衣襟,露出一模一样向外倾斜耸立的左锁骨,连角度都全然一致。

    游观月高声道“这种异征,一万人里头也没两个一样的,怎么这么巧,你于惠因和李如心的儿子都有”

    李如心惨叫一声,发疯般扒着铁栏撞击,不住尖叫着你们胡说,思恩姓聂,他就是义父的骨血,义父死的惨,我要为他延续血脉云云。于惠因满面羞惭的低头不语。

    见他俩这模样,众人又多信了几分。

    上官浩男红光满面,继续道“那两位大夫都还在呢,谁要是不信,大可去问问”

    仇翠兰小声插嘴,“还有聂喆的那许多男宠,他们应该也有察觉。”

    上官浩男大是赞赏,“说的好,回头本尊要好好赏你,良田美宅任你挑”

    吕逢春恨恨道“我倒是小看了你这小贱人”

    仇翠兰冷笑着回怼“不论你还是聂喆,都不拿部下当人看。我一心一意替你们卖命,你们见我没用处了,居然随手就想丢我去飨客我不自寻出路,难道等着被千人骑万人跨么不妨告诉你们,我不止透露了聂思恩身上的异征,胡长老也没死”

    于惠因整个人都呆了“凤歌,凤歌她”

    上官浩男大笑“这也是意外之喜,胡长老的心室生的与常人不同,是略略偏右的。你们当时没功夫处置那许多尸首,便将他们与胡长老一同丢入乱葬岗。仇姑娘趁夜摸索进去,发现胡长老并未断气,一连数夜偷偷溜去灌参汤,直到连十三潜入救人。”

    于惠因神情复杂,似喜似愧,既忧且愁。他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吕逢春大怒“只恨当初我心慈手软,没有戮尸”

    游观月心中颇是不屑,心想这些人打着聂恒城的旗号,却连聂恒城一半气度都没学到。

    当年聂恒城手下也有色间,高级些的美人比如孙若水,次些的去蛊惑大小头目,但只要人家完成了任务,路成南都会给好好安排后路。想隐居乡间的就赐予良田奴仆,想安享繁华的就给赠予铺面豪宅,换上全新身份后好好过日子。

    若是任务不成,直接领罚处死就是,绝不会让受过训练的色间去飨客。她们心存怨怼之下,又有几分手段,不是等着出事么。

    “该说的也说完了,教主还等着呢。”游观月最后发话。

    一声令下,数名彪形大汉齐齐上前,将于惠因吕逢春还有李如心三人都用铁链锁了,呼喝着押送出去。

    极乐宫,第五殿,名曰观妙。

    殿宇幽深高阔,层层叠叠的轻纱幔帐之间,有一层若有似无的熏香,清幽冷郁,宛如幽冥花开。随着殿外一阵夹杂着铁链叮当的脚步声,游观月已将三人押了上来。

    飘幔后传来清越年轻的男子声音,“让他们坐下罢。”

    上官浩男只好亲自拎来三把漆木大椅,平平一字排开。

    吕逢春身受重伤,气力不继,一路上被押解的甚是狼狈,好不容易坐下喘口气,一抬头正看见老同僚严栩坐在大殿一旁的书案后,手中握笔,目光凶恶。

    “严老弟”吕逢春当场老泪纵横,尽显梨园本色,“老弟啊,我我,我真是后悔莫”他有心请严栩求情,不论成不成,先死马当活马医了。

    严栩恨恨道“闭上你的鸟嘴,你个杀千刀的叛贼”他飞快的瞥了眼大殿里侧,随即禁声。

    于惠因心中异样,他自小见惯了玉衡长老严栩喝醉了酒对着同侪翻白眼,对着四大弟子指指点点,只有在聂恒城面前方才谨小慎微些,没想到

    纱幔轻轻掀起,慕清晏缓步从后走出。

    他身着一件半旧的浅色直裰,发束长巾玉簪,眉目温雅秀美,便如一名潜心耕读的驯良学子般,恁谁也想不到他刚刚将离教上下血洗了一遍。

    “我也不饶弯子了。”他走到紫铜火炉旁,提起铜钳随意拨动炭火,“本教第一大罪便是叛教,怕是留不得你们的性命了。”

    于惠因身上一颤,“这件事都是我与吕长老所为,不与妇孺相干的。”

    李如心一头一脸的冷汗与泪水,妆发凌乱直如疯癫。她大声道“谁要你求情,我们母子生是聂家人死是聂家鬼,姓慕的要取我们性命就来好了”

    慕清晏恍如未闻,继续凝视炭火,“我也不愿与妇孺为难,只要你们好回答我的问题,我绝不加一指在李如心母子身上,并给你与吕长老一个速死。”

    于惠因不放心的追问,“你不动手,可是底下人呢”

    慕清晏嘴角微露讥笑之意,“只要你好好答话,离教上下无人动她们母子。”

    他又看向吕逢春,“吕长老是教中耆宿,叛教大罪该怎么个死法,必然清楚。”

    离教被称为魔教也并不全是污蔑,从首任教主慕修诀始,历任掌权者俱是不乏邪气之辈,发起狠来,甚么挖眼剥皮钻颅碾骨等酷刑全不忌惮,而位列第一的叛教罪自不会叫你痛痛快快的咽气,不惨叫个七天七夜都不够叛教罪名的档次

    吕逢春两颊发颤,牙齿碰撞时发出咯咯之声;想到那酷烈无比的刑罚,他也不禁心生恐惧。他一咬牙“好,你问。”

    慕清晏放下紫铜火钳,盯着眼前三人“那个在后头给你们穿针引线的人是谁”

    此言问出,李如心满脸迷茫,于惠因眼神闪动,吕逢春脸皮一阵抖动。

    慕清晏心中有了数。

    他走到于惠因跟前“多年前某夜,李如心在酒中下药,以叙旧为名灌醉了你,数日后,你不顾聂喆的百般挽留,借故与他吵了一架,然后离开瀚海山脉。此后,除了聂思恩出生时你回过一趟,这么多年你始终隐居山间,不理世事。说你有心权势之争,倒是不像。”

    李如心听的两眼发红,意欲挣脱身上的铁链,又欲张嘴大骂。

    游观月见状一步踏上,一指封住她哑穴,连上官浩男也忍不住佩服他这份眼力劲。

    “你愿意助力吕长老叛乱,是为了李如心母子。”慕清晏的目光宛如一道冷电,落在于惠因脸上,“有人拿聂思恩身世来要挟你,那人是谁”

    于惠因脸上又紫又青,宛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了个干净。

    “不,不错。”他呼吸急促,“一年多前,我听闻你意欲夺回神教,且攻势凌厉,我怕如心母子遭难,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谁知你宽宏大量,并没有加害如心母子。我本想趁你不备,偷偷带了他们去山间隐居,谁知某日夜里,忽有一名黑衣人潜入我房中”

    “黑衣人”慕清晏追问。

    “对,黑衣人。”于惠因急急道,“那人武功甚高,当时我与他在几息之间过了十余招,连他的衣角都没摸到。我正要喊人,他忽然扔了件东西给我那,那是如心的珠钗他言道,我若再不老实,他这就去后山小居杀了如心母子。我心知他武功高强,难以防范,便耐下性子听他说话。谁知他竟说,说”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留在极乐宫即可偶尔替吕逢春安插几个人手到守卫岗。”刻意嘶哑的嗓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尤其森然,“凭着胡凤歌对你的情义,这不难吧。等到吕逢春起事之时,你骤然出手相助就成了。”

    “你与那人只见了这么一面”慕清晏蹙眉。

    于惠因冷汗涔涔,“是的,只有一面。可那黑衣人不但当面说破我与如心的事,还将这件事告诉了吕长老。那之后,每每我心有不忍不愿相助时,吕长老就用这件事要挟我”

    “你别想将全部罪名推到我头上”

    吕逢春一看不妙赶紧大吼,“我们起事时举的旗号可不姓吕,姓聂啊李如心那臭娘们满脑子都是聂恒城,我看管他们母子时,她就喋喋不休疯了似的撺掇我,叫我打出她儿子的旗号,召集那些躲在暗处且心怀旧主的教众。要不是这样,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好端端的发动叛乱教主,这都是真的啊”

    于惠因一脸鄙夷,“都这时候了,还想将罪责推给女人,姓吕的你有意思吗义父生前曾言,你这人首鼠两端,有贼心没贼胆,既不能用,又需留几分心思提防。若不是怕面上不好看,他早把你宰掉了令狐右护法一世英名,竟有你这等软骨头的甥孙,真是老天不长眼”

    这话说的,游观月颇是阴阳怪气的瞄了上官浩男一眼,上官浩男怒而回瞪。

    当年的吕逢春,便是今日的上官浩男。

    右护法令狐骋与彼时的左护法潘缇既是同侪,又是生死与共的挚友。两人均为慕清晏曾祖父慕凌霄的得力心腹,不但强悍能干,还忠心耿耿。当年慕清晏的祖父慕琛断然悔婚,左护法盛怒之下便带着外甥女远走海外。这桩婚事本是令狐骋极力撮合的,他见此状亦是心灰意冷,不久后便飘然远游。

    然而他俩这一走,却留下了大批的精悍部众,其中一半不满慕氏父子的毁约行径,便被聂恒城招揽了去,剩下的一半则便宜了二护法唯一的后人吕逢春。也因如此,吕逢春明明德才均有不足,依旧登上长老之位。

    吕逢春被于惠因损的脸上青红交加,大吼回去“你还有脸提聂恒城聂恒城若知道你给他侄儿戴了绿帽子,不得活活捏死你啊,养你不如养条狗”

    听着两人的互相叫骂,慕清晏微微蹙起眉心。

    “你们俩都闭上嘴教主还要问话呢”上官浩男抢先大吼一声,以示自己也很有眼力劲,换来游观月的一记白眼。

    “所以,你并不知道那黑衣人的真面目”慕清晏的视线转向吕逢春,“吕长老呢你应该与那人来往不少吧。”

    “其其其实我也只见了那人一面。”吕逢春又开始冒汗了,“这是真的,教主,到了这地步我怎敢再扯谎那人说,愿意助我成就大事。我自然不肯信,他就说,就说”

    “无需吕长老涉险。”听不出原声的嘶哑嗓音远远从屋角传来,“吕长老静待即可,自有机缘会送上们来的。只盼到了那个时候,吕长老莫要畏首畏尾就好了。”

    吕逢春便是再心动,也得先嘴硬一番,“何处来的宵小之辈,竟敢挑拨我神教”

    他话未说完,那黑影便阴恻恻的笑起来,“吕长老若是执意要做一条忠心的老狗,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十几年你趁聂喆昏聩,在瀚海山脉之外建造了十几处据点,每处均藏有兵械甲胄与粮草这可是你们离教的大忌啊。等慕姓小儿知道后,看吕长老还忠不忠的下去。”

    “那些据点这一年来已被教主一一攻破了。”吕逢春想起来就心疼,“那回之后,我与那人只以约好暗记的密信交涉唉,其实都是他有事来告知我,什么时候该安插什么人,什么时候该准备动手了。”

    他越想越委屈,不由得老泪纵横,“其实我都这把岁数了,哪里还有雄心壮志啊教主,都是那人手上握着我的把柄,我我不敢不从啊”

    “那么,你对那黑衣人的身份全无头绪了”慕清晏淡淡打断老乌龟的哭诉。

    吕逢春想了想,忽的精神一振,“教主,我虽不知那人是谁,但一定与北宸那群兔崽子脱不了干系不瞒教主,每回那黑衣人派人给我传信,我都暗中遣高手跟上去。不论那易了容的信差如何东绕西拐,最后总是落在北宸六派的地界范围”

    游观月心道这还用你说,教主早知道那人是北宸六派的了。

    “哪一派”慕清晏追问,他见吕逢春眼神闪烁,补上一句,“你若编话来搪塞我,我总有法子印证的。届时吕氏满门老幼,你以为能留下几个。”

    严栩心头一凛,笔尖差点在雪色丝帛上晕开墨团。

    吕逢春顾忌家小,一脸为难道,“教主明鉴,小老儿不敢扯谎。那信差有时消失在江南地带,有时在青阙镇附近不见,有时走向广天门方向这个不好说。”

    慕清晏耐心的继续询问,从黑衣人的身形武功一直问到举止细节,然而于惠因与吕逢春均只见过那人一回,又都是在仓促惶惑的情形下,要说观察多细致入微也是不可能。

    几番问答后,慕清晏不得不放弃。他对此似乎也不意外,沉吟片刻后,他在书案上屈指扣了两下,“胡长老,请出来罢。”

    一侧帘幕掀开,只见仇翠兰小心翼翼的扶出一名苍白虚弱的高挑女子,赫然便是大难不死的胡凤歌。

    于惠因失声道“凤歌,你,你真的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为唉,都是我对不住你。我被逼向你动手时就希望你能无恙”

    这番又惊又喜又愧疚的表白让上官浩男与游观月难得同时反胃。

    “其实我该猜到了,你喜欢她。”即便经过一年的休养,胡凤歌依旧消瘦的吓人,两颊陷下,颧骨高高耸起,衬着一双高傲的凤目愈发大了。

    “你暗暗喜欢李如心,却又无法言明,这不是你的错。”她轻轻道,“但你误导我,叫我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这就太可恶了。”

    她自顾自的说完,根本没去听于惠因又惊又急的辩解。她更想到,李如心既不会武功又不通药学,能拿出什么了不得的迷药来。以于惠因的修为和历练,若是真不愿,就算上了床也弄不出聂思恩来。

    她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那儿有一道正正狠狠的刀痕,由她从小恋慕之人亲手捅了进去。恍惚间,她又听见那位亦兄亦父的长辈的教诲

    “小凤,好好的大白天不练功,又溜去探望惠因了吧小小风寒罢了,用不着担忧好好好,我知道惠因待你好,可那是他秉性温厚,他待所有人都很周到体贴啊。”

    “唉,小凤,你自幼孤苦,性情又倔强,我只怕你因着人家待你一点儿好,就对人家死心塌地了。难道,你不觉得惠因瞧李大小姐时的眼神么行行,我不说了。”

    “滨海之东的两座分舵近日不大像话,我派你跟着许堂主去整肃教规。呵呵呵,怎会是借故支开你呢唉,可惜大公子受伤后不知去哪儿了,不然有他在,定能护你平安。好罢,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的;等你满十五岁,就亲手为你打一支钗。”

    “不过小凤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你的心室与常人有异,是略略偏右的。这件事切切不可外传,至亲亦不可告知。你面狠心软,我始终担忧你将来会吃大苦头,说不得,这异征什么时候能救你一命。”

    一语成谶。

    如今已经没几人记得昔日惊才绝艳无所不通的路成南了。

    一年前她获救后不久,才听慕清晏告知路成南的埋骨之处。于是她强撑着虚弱不堪的伤体赶赴武安山,从常家坞堡的后山掘出路成南的棺椁,打算另行安葬。

    整理遗骨头时,她发现他的衣袖中赫然藏着一支小小的黄金凤钗。

    冬去春来,斯人早逝,唯有这一份久远的承诺穿过漫长岁月的尘埃,依旧金光灿然,精致如新。

    望着惊疑不定的于惠因,胡凤歌忽觉得一阵倦怠,她懒得再与这个虚伪怯懦的庸人计较她是路成南教养出来的姑娘,敢爱敢恨,果决干脆。君既无心我便休,君若欺我害我,我必百倍奉还

    “教主,于惠因真能任我处置么”胡凤歌缓缓回头。

    慕清晏眼神淡漠,“请胡长老自便。”

    胡凤歌低头拱手道谢,“殿内不好见血,把人提到外面去吧。”

    游观月立刻贡献出两名部下,将不能动弹的于惠因连人带椅子搬去了殿外,胡凤歌继续由仇翠兰扶着出了殿。

    仇翠兰似乎想到了什么,脸白如纸,脚步蹒跚,经过高高的殿门槛时还差点绊到。

    靠墙而站的上官浩男见状,颇有诗意的感慨道,“如斯佳人,我见犹怜啊。”

    游观月斜乜着眼“怎么着,想给你家的莺莺燕燕红红再添上一个翠翠,四人好凑一桌博戏赌棋的搭子”

    上官浩男摸着下巴的胡茬“这也未尝不可啊。”

    “哼滥情的男人”游观月怒而甩袖。

    两人才说了四句话,就听外头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面面相觑,这声音分明是于惠因发出的,但以于惠因的修为和心性,便是受了些酷刑也不至于惨叫出声,何况这也太快了。

    很快,殿外的侍卫疾奔来报信,“禀告教主,胡长老斩断了叛贼于惠因的两手两脚,随后扔去后山乱葬岗喂野狗了”

    游观月倒抽一口凉气,上官浩男咧嘴嘶了一声,严栩全身僵硬,几乎下不去笔。

    唯有慕清晏轻笑起来“好,好,胡长老终于缓过来了。”

    游观月赶紧附和“对对,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不来点儿狠的辣的,人家还当咱们胡长老的赫赫声名是吹出来的呢。”

    吕逢春目中露出深深的恐惧,求饶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来。

    慕清晏短短瞥了他一眼,“送吕长老上路,利索些。”

    吕逢春心知自己性命是不可救了,忍不住哀求道“教主,我的家小”

    “你放心。”慕清晏负手背立,语气温和,“但凡不再主动闹事的,所有俘获的吕家人我一个也不会动。”

    高大的黄铜吊灯垂落下的灯火微微晃动,将他清俊白皙的面庞照的半明半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严栩继续书写,履行秉笔使者的责任。

    吕逢春以为自家老少如今都成了慕清晏的阶下囚,然而这只对了一半。

    之前攻打藏匿吕氏家小的据点时慕清晏刻意要求部众文火慢炖,不但不急着攻打,甚至不肯接受对方痛快的投降,而是每日在阵外谩骂讥嘲。如此一来,但凡有半分气性的吕家人都会忍耐不住,出来拼命其中就包括吕逢春的三个儿子四个女婿和七八个侄儿外甥。

    待到杀入据点之日,被擒的吕家人已不剩几个了,且多是妇孺老弱。对于这些人,慕清晏倒是十分仁慈可亲,不但给他们寻好了定居的村落,将来还要分他们田地农具,让他们以后好好做人,善哉善哉。

    这个办法既残忍又有效。

    严栩评论不出一个字来,毕竟因为吕于二人的叛乱,死了许多忠心耿耿的教众。

    一声响雷劈下,外头忽下起轰隆大雨。

    上官浩男亲自押解吕逢春出去,即刻赶赴祭仙崖行刑,严栩知道那里必然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观刑的教众。

    游观月觑着慕清晏的眼色,上前解开李如心的哑穴。

    适才发生的一切李如心看见了也都听见了,她的身躯微微发抖,强自镇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要怎么处置我们母子,我无话可说不过你是教主,一言千金,自己说出去的话可别忘记”说到最后一句,任谁都看的出她已是色厉内荏。

    慕清晏轻叹一声,“其实在我心中,一直暗暗敬佩聂恒城。”

    严栩一愣,怎么转到这话题上了

    游观月和李如心也是一愣。

    “比起我那任性妄为的祖父,淡泊无为的父亲,其实聂恒城更佩得上这教主之位。”慕清晏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清越中带着一抹沙哑。

    “仔细想想,我自幼立志反正,拼尽一身的武艺,智谋,心力,全力以赴所对抗的,从来不是聂喆,而是聂恒城他仅剩的弟子,他留下的威名,还有对他念念不忘的部众。”

    他从灯影中走出,年轻白皙的面庞上竟是沧桑,“我虽恨聂氏入骨,但并未让严长老将聂恒城从历代教主名册中去除。聂恒城,依旧是我教无可争辩的第十一代教主。”

    李如心满心悲苦,痛不欲生,哭道“义父,义父你为什么走的这么早你把我们撇下了,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

    聂恒城是一座雄浑的参天巨塔,落下长长阴影,将身边所有的人都笼罩其中。他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照他的吩咐行事。大家臣服他,信任他,受他的威慑。

    待他一死,犹如巨塔轰然倒塌,暴露在天光中的人们不知所措,犹如行至天地尽头。

    本来若是路成南不死,领头担起责来,尚有恢复生气之日,然而

    “堪破了这一点,其实我倒放下一层心事。毕竟,拿聂喆这等人当对手,还拼了个你死我活,委实有些丢人。”慕清晏轻轻苦笑,“于是我便去揣摩聂恒城的为人”

    “你说,你说”李如心定定的盯着上方的人影,眼中神气既贪婪又向往,要知道她已经十几年没好好听人说起过聂恒城了。

    慕清晏道“聂恒城雄才大略什么的,也不用说了。倒叫我发觉一事李夫人,你知道么,聂恒城这人,一辈子只中意自己挑选的人。”

    “其实他年轻时,碍于人情与拉拢人脉所需,也断断续续收过几个弟子,然而他从没放在心上,也没多少人知道。等羽翼渐成了,他才精挑细选了赵陈韩路四名弟子,从此细心栽培,呵护有加。”

    李如心呆呆的,“你什么意思”

    慕清晏自顾说下去,“聂恒城选的这四名弟子,赵天霸是热血暴烈的他自己,陈曙是阴狠狡诈的他自己,韩一粟是骁勇骄悍的自己,还有路成南,是才能卓越仁爱忠厚的他自己。”甚至可以说,路成南是聂恒城想象中的自己,所以他最器重疼爱路成南。

    “你到底要说什么”李如心奋力大喊,她听出不对劲了。

    “聂喆,于惠因,还有你,都不是聂恒城自己挑来的,而是他不得不接受的责任。”慕清晏语气冷淡而又残忍,“聂喆是他亡故兄嫂的儿子,于惠因是替他而死的心腹之子,你则是他义兄的孤女聂恒城非得照看你们,但,这并非他所愿。”

    “你休想挑拨我与义父的情分”李如心喊到声音嘶哑。

    “你很清楚这些俱是真话。”慕清晏一字一句道,“但凡对比聂恒城对待你们三个与四大弟子的态度,就什么都明白了。聂恒城看着虽然疼你,对你无有不应,但他从未规劝过你如何为人处世,更未教过你武学医毒星象阵法心术等等中任何一样。反而任由你目中无人,高傲自持,身无一技之长,未来堪忧”

    李如心浑身抖动起来,嘴里大叫着你胡说你胡说,眼中已是一片惶恐。

    “你真以为聂恒城不知道聂喆痄腮之后的隐患么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会被两名大夫蒙混过去。”慕清晏娓娓道来,“且不说聂喆的人品修为都是下下之选,嫁了聂喆,你甚至做不成母亲。放着教中那么多青年才俊不要,更别说韩一粟路成南这样才貌双全的现成佳婿人选,他偏偏让你嫁给了聂喆”

    “只因为你父亲当年曾有愿望,希望两家后人能成鸳盟之好。可惜,聂恒城在心爱的姑娘过世后无婚配之意,自然只好让你将就聂喆了。至于你婚后过的好不好,他并不那么在意。”

    李如心身体剧烈颤抖,痛哭流涕,反复嘶叫着那么几句“我不相信,义父疼爱我怜惜我,舍不得我吃一点苦他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他说过”

    女子哭喊之凄惨绝望,严栩几乎无法下笔。

    慕清晏缓缓凑近李如心,清清楚楚说道“无论如何,聂恒城已经死了,死在十几年前的涂山之巅,死在蔡平殊的艳阳刀下。他死的干干净净,败的也明明白白,你们死守着他的鬼影孤魂,亦不过是一场空。”

    “聂思恩的身世,你骗的了所有人,甚至你自己,但你骗的了地下的聂恒城么冥府之中的聂恒城,看着两个他并不待见之人所生之子,硬是顶着他的姓氏,冒着他的血脉,你说他该如何作想”

    说完这句,他挥手下令,游观月沉默的上前带走李如心。

    此时的李如心已如木人石柱,呆呆愣愣,一言不发,宛如被抽走了满腔精神气力,只剩一副空空的躯壳。

    慕清晏毫不在意的坐回书案,不知在白绢上写着什么。

    个把时辰后,上官浩男与游观月同时回来禀告。

    前者言道吕逢春连同五十八名首要逆贼已经服刑处死,后山的于惠因也已气绝。

    后者则称,在地牢囚房中,李如心当着众人的面,先掐死了儿子聂思恩,随即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严长老,这一段可以结笔了。”慕清晏低头继续写字。

    严栩低声应是,抖着笔尖落下最后几行字,将卷轴封入锦袋,双手奉给慕清晏。转头离开时,他看见书案上的白绢中央写着慕正扬三字,周围是弯弯曲曲的线条,分别指向不同的人或事。

    临离殿前,慕清晏忽然出声“严长老,我记得史册中曾记载,为了保守神教秘密,最初几代秉笔使者在领职之时,都会自残喉舌,以示决心。还是承袭到第四代时,教主慕华宁心有不忍,才废了这规矩的。”

    严栩浑身一抖,立刻俯身跪倒,咬牙道“老朽这就割了这多嘴的舌头”

    “这倒不必。”慕清晏道,“只是,叛乱已除,以后诸般教务都该回归正规,严长老也该多想想先辈秉笔使者的行事做派才是。”

    严栩满身大汗的从幽殿出来。

    他知道慕清晏是不满自己指手画脚多管闲事,要知道离教教规,秉笔使者的职责犹在七星长老之前。而秉笔使者的铁律,便是只有眼耳手,无有口舌。

    走了几步,他停住了。

    他心说不对啊,自从慕清晏反正之后,他对这位年轻威严的新教主那是满口称赞,慕清晏做什么决策他都叫着好好好,从未忤逆过他一件事啊。

    慢着,他想起来了,有一件,只有那一件,他没少说不赞成的话啊。

    严栩无奈的叹口气,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连十三风尘仆仆的从一侧过来,直奔观妙殿,看样子似是完成了任务回来报信,也不知教主派他出去打听什么消息了。

    骤雨已停,旭日东升,金黄色的阳光逐渐覆上整座宏伟庞大的极乐宫的七彩琉璃瓦,一时间光芒璀璨。

    没了满身酒气的老头子嗅着清新的空气,宛如年轻了十岁。

    他想着,教主厉害些就厉害些吧,大不了以后他戒酒少言就是了。

    而从这个清晨起,持续近一甲子的离教聂氏之乱,彻底终结。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