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1章 鸡肉馄饨

作品:《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马冰是被雷声惊醒的。

    天刚蒙蒙亮,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瓢泼大雨,雷声滚滚,电光如蛇, 在厚重的云层中窜来窜去,看着有些骇人。

    风不大, 奈何往屋里刮,浓烈的水汽铺天盖地, 将紧挨着窗边的书桌湿了半边。另外半边被镇纸压着,白蝶般翻飞,簌簌作响。

    她爬起来关窗, 小心地将纸取下挂在一边。

    没破,晾干了还能用。

    经这么一搅和,彻底睡不着了。

    马冰索性穿戴整齐, 擎着油纸伞上街去。

    这次她有经验了,特意穿的涂了桐油的雨鞋。

    涂抹桐油后, 鞋面遇水不湿,荷叶也似。

    “马姑娘,这么早出门啊”有相熟的衙役笑着招呼。

    马冰点头, “被雷惊醒了, 起来后就睡不着了。”

    “可不是, ”衙役心有戚戚, “我家那小子半夜被吓醒, 哭得嗷嗷的, 一家老少都跟着没觉睡”

    马冰记得他家上个月刚添了大胖儿子, 眼下虽是抱怨的话,可眉宇间分明带着点初为人父的快乐和骄傲。

    天气不好,街上行人不多,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苍茫水汽,天地浑然一色。

    雨滴好大颗,打在地上啪啪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那些屋檐下面,早已被击出一排浅浅的小坑。

    马冰自西北出生,在那里长大,其实有点不适应这样湿润的气候。

    相较边塞,中原的水系实在太多,雨水也过于丰沛了些。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条鱼,呼吸间全是水分。

    有种被泡囊了的错觉。

    但水多也有水多的好处,比如,曾经昂贵的鱼虾在这里随处可见。

    儿时未来中原时,她偶然吃过两次鱼干,太腥,干巴巴粗树皮似的,自此便对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避之不及。

    可后来才知道,新鲜的鱼虾并没有那么浓烈的异味,好生烹饪后,会十分鲜美。

    她觉得有些遗憾,遗憾故乡的那么多人都没尝过。

    街边的饭馆已经开始做第二波早饭。

    第一波是专给上早朝的大人们吃的。

    说起来,上朝也是个辛苦差事。开封城这样大,住处靠近皇城的还好些,住得远的,说不得提前一个时辰,可不是三更半夜就得起了

    那么早,人都没醒,肠胃也还迷糊着,根本用不下饭,只好半眯着眼睛在轿子里晃悠悠迷糊半路,等走到饭馆跟前,回笼觉睡得差不多,人也被香味催醒了。

    马冰也被香味催醒了。

    刻着“张嫂油旋”的清油大招牌被雨水冲刷得锃亮,招牌底下缀着铜铃,偶尔风一吹,便发出沉闷而悠远的低响,“叮叮”

    巨大的油锅昼夜不息,有只穿着背心的伙计熟练地擀面,另一个则看都不看,只顺手一抓,几只油旋面坯就到了手中,花蝴蝶似的跳到油锅里去了。

    那面坯极有讲究,几乎就是油里揉出来的,不断折叠后揉开,再不断反复

    只有这样,炸出来的才是层层酥脆的好油旋。

    炸好的油旋都用大抓篱捞出,放到一边的竹架子上控油。

    掌柜的是个板正人,招的伙计做事也细致,一只只油旋金光灿灿,转着圈儿、打着旋儿,整齐地斜靠着,肚子圆鼓鼓的,看上去很神气。

    滚烫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它们身上冒出来,若细看时,还有细小的油花炸裂呢。

    屋子后头还有一个灶台,专卖鸡肉小馄饨,包馄饨的女人们清一色戴着花头巾,系着围裙,几根手指一捏一甩,一只只漂亮的馄饨就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案板上。

    油旋配鸡肉馄饨,据说是东边人们钟爱的美味。

    马冰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在浓郁的香气面前一败涂地,她乖乖进去找了位子坐下,几乎带了些虔诚地说“要两只油旋,一碗鸡肉小馄饨。”

    旁边桌上的一家三口来得早,这会儿已经吃上了。

    小孩子饿得快,油旋刚一上桌,就迫不及待去抓,一边嚷嚷着“烫烫烫”,却又舍不得丢下,龇牙咧嘴咬了一口。

    “咔嚓”

    纤细的纹路瞬间碎裂,被炸成半透明的表皮瞬间化成无数细丝,哗啦啦落了满手。

    小孩儿慌忙伸手去接,迫不及待塞到嘴巴里,咔嚓咔嚓嚼得起劲。

    当娘的又好气又好笑,“慢些,就不会吹吹再吃谁抢你的似的。”

    小孩儿嘿嘿一笑,又去吃馄饨,不多时,额头就沁出细密的汗珠。

    马冰看着他吃得头也不抬,当娘的却抽空去帮他擦汗,隐隐有些羡慕。

    “姑娘,小心烫”

    伙计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放下托盘,又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生意很忙,伙计们的动作都极其麻利。

    虽是夏日,下雨天还是有些冷的,马冰便先喝汤。

    馄饨汤是用鸡骨架熬得浓汤,近乎白色,看不见碗底。

    上面撒了点芫荽,白翠相间,很漂亮。

    一口下去,鸡汤的鲜美便充斥了唇舌,微烫的汤汁顺着喉管滑落,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几乎能看见微薄的寒意随着这一下消散。

    吃饱喝足后,马冰又买了点菜蔬,拎了一罐子活蹦乱跳的河虾,准备这两日就不出门了。

    若继续下雨,晚上就煮锅子吃吧,她默默想着。

    回衙门时那衙役刚要要轮班,老远看见她,便小跑着送来一张信笺,“马姑娘,才刚袁大学士府上送来拜帖。”

    袁大学士府上

    马冰忙接了来看,却是袁媛的母亲亲手写的,说若是方便,明日想登门拜会。

    必然是为了袁媛来的,马冰不用猜也知道。

    见一见也好,问问袁媛究竟怎么样了,这几日她也颇为悬心。

    只是自己是晚辈,哪里有让诰命夫人登门拜访的道理

    马冰便准备去写个回帖,明日约在靠近袁府的酒楼包厢内见面。

    进门前,她又对那衙役道“女人坐月子马虎不得,给你媳妇炖几只乳鸽,大补的。”

    那衙役听了,如获至宝,又细细问了炖乳鸽的法子,感激不尽。

    却说马冰写好回帖,约了地点,袁家的人立刻回复说可以。

    因心里存了这段事,接下来的一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定。

    晚间谢钰等人照例来蹭饭,见她频频出神,难免担忧,悄悄打听了一回才知道原委。

    元培倒不知道马冰和袁媛之间的官司,还有些惊讶呢。

    “这么一说还真是,那袁家的小丫头许久没来了,别是病了吧”

    霍平一琢磨,“没准儿,二两是大夫么。”

    既然病了,他们一群大男人倒不好继续讨论。

    唯有谢钰早就猜出端倪,只是这种事,到底不好安慰。

    不过袁家君子之风颇盛,想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次日辰时不到,马冰就到了约好的酒楼。

    她本以为自己去的够早了,没想到袁媛之母孙夫人竟早就到了。

    孙夫人将丫头们都打发出去守门,门一关,竟先对马冰行了一礼。

    马冰吓得直接跳起来,慌忙过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想来袁媛的事让老母亲操碎了心,不过月余不见,孙夫人就憔悴许多。

    她惭愧万分道“媛儿的事,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前些日子她和老爷才透出要给袁媛说亲的意思,那丫头竟然直接掉头就跑,后来又哭着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不出门。

    原本孙夫人只以为她不喜欢要相看的对象,或是有了意中人,便悄悄去问。

    一开始,那丫头死活不肯说,后来磨到没法子,才略漏了一点口风。

    孙夫人当时就被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浑身发抖。

    “孽缘,孽缘啊”

    万万没想到,还真是有了意中人。

    可,可怎么是那般的意中人

    人家姑娘好心救了自家女孩儿,结果那孽障竟生出那样的心思,叫她这个当娘的又急又气,也实在没脸让人家原谅。

    跟袁媛的母亲说起此事,马冰自己也有点不自在。

    但这种事躲是躲不掉的,不如快刀斩乱麻,尽快解决。

    “袁媛还好吧”

    这话马冰自己都觉得荒唐。

    果然,孙夫人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两只眼睛里就滚下泪来,“上辈子欠了那孽障,这辈子还。”

    马冰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看着她伤心。

    自打记事后,孙夫人几乎从未在外人面前掉过泪,可如今真是儿女都是债。

    她用帕子抹抹眼角,又说了几句歉意的话,细看马冰神色,叹道“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不说那些光鲜的场面话,这几日我想了颇多,原本打算若你也罢了,如今看来,到底是那孽障糊涂,也就彻底死了这份心。”

    马冰揣度她的意思,不由震惊得目瞪口呆,又为这份母爱所深深震撼。

    孙夫人的意思,无非是若两个姑娘当真互有情意,她甚至愿意说动袁高,允许女儿终生不嫁。

    左右有家产有本事,哪怕日后与家人老死不相往来,总不至于饿死。

    可她担心的是女儿一厢情愿,所以才狠下心来,豁出脸去,今日亲自探探口风。

    今日她看马冰的神色,对女儿断然没有那个意思,也就彻底绝了念头。

    总不能为了女儿,强迫人家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那丫头都是给我们惯坏了,”孙夫人叹道,“年纪又小,见识又浅,骤然见了你这样出色的女孩子,或许把感激之情、姐妹之谊和那些个弄混了也说不定,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

    可自己养的孩子自己清楚,孙夫人知道女儿年纪虽小,主意却大,未必分不清。

    马冰本也没生袁媛的气,又见孙夫人如此卑微,更不会迁怒,便顺着她的话安慰几句。

    “袁大人知道么”

    孙夫人摇头,“男人到底粗心,还以为那孩子娇气,舍不得父母,不肯嫁人。况且察觉到她这样吓人的心思,我也不敢叫老爷知道。”

    马冰点头,“确实。”

    袁高也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女人,未必能设身处地体谅,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袁媛的罪过

    断袖磨镜之事虽不罕见,却大多少不得台面,偶尔豁出去的,也不过风流轶事,袁高十有八九接受不了。

    “那夫人打算以后怎么办呢”马冰问。

    真是情爱也罢,弄混了也好,袁媛的情况绝不是拖个几天就能好的,总要想个法子。

    孙夫人道“如今老爷只以为媛儿牛心左性,不爱嫁人,左右年纪还小,也不舍得硬逼。我便说动他,叫媛儿去外头住几年,或许时间久了,心思淡了,也就想开了。”

    她有个妹妹,最是刚性儿,早年与妹夫和离,如今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正好就叫袁媛去那边住几年,对外就说想姨了,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袁媛要走了

    马冰一怔,缓缓点头,“也好”

    该说的都说完了,孙夫人站起身来,又是一礼,情真意切道“给您添麻烦了,也无颜再提什么,只是唯有一句,少不得厚着脸皮说了。您若不愿意,也无妨,只当今日没听到这话。”

    “您说。”

    孙夫人红着眼眶,颤声道“那孩子纵有千般不是,待您的心是真的,纵然以后见不到,求您,求您千万别恼她。”

    慈母之心,如此令人动容。

    一番话说得马冰眼泪都下来了。

    袁媛待自己如何,她自然感觉得到,而她待袁媛,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

    不过造化弄人,两份情谊岔了方向,令人终生抱憾。

    “什么时候走方便的话,我去送送。”

    如无意外,或许这就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从此山高水阔,天各一方。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