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野星为灯

作品:《野星灯

    十月的北霖。

    接连下了几场秋雨, 教学楼外的成片海棠叶耷拉了脑袋。

    十一放假前的这个周五,傍晚的下课铃声刚响,教室里便如同开锅的水, 轰然地沸腾起来。

    压抑了一个月的高三十班学生们欢呼着收拾书包, 三两成群地结伴走出教室, 计划着开学以来的第一个长假该怎么度过。

    住校生也不例外,大多都回宿舍收拾行李, 或近或远, 准备奔赴各自的家。

    阴沉沉的大雨灌进窗子之前, 教室里最终只剩了两个人。

    顾嘉年坐在座位上, 开始整理这次月考的政治错题。

    她缺了一整年政史地的课,在这一个月里,几乎用了全部的课余时间门去追赶。

    好在每天晚上,任课老师们会给班里的三个理转文的复读生开小灶,再加上顾嘉年不分昼夜地咬牙学算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起码前两天的第一次月考成绩, 比起刚开学那次的摸底考试,已经进步了许多。

    一转眼,她离开云陌已经整整过了一个月。

    北霖已至深秋, 短袖换成了毛衣。

    在九中的复读生活也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除了每周跟外婆通话一次, 顾嘉年再没有闲暇同任何人联系。

    而且, 九中的纪律并不比霖高松懈, 住宿生的手机需要上交, 不过每周都可以用宿管处的公用电话联系家里。

    她一次次在与外婆通过电话之后, 驻足在公用电话前,却无法按下任何一个数字。

    她没有他的号码。

    云陌的夏天,虽然只过去了一个月, 却已经模糊得如同一场梦。

    每天躲在被窝里背历史书背到睡着之后,顾嘉年会梦到云陌那片郁郁葱葱的竹山、如同绿宝石般的稻田、漫山遍野的野蔷薇。

    以及那条以旷野星光为灯的山路上,走在她身前的那个人。

    顾嘉年短暂地开了会儿小差,瞥见书桌角贴着的昼大图书馆的照片,立刻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试卷上。

    “解决矛盾,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对立,统一”

    “生产发展,扩大内需”

    这是开学之后,为了能够提升学习效率和复习的速度,顾嘉年苦思冥想后摸索出的学习方法

    刷题的时候不要太注重完整的句子,也不要无脑地背诵冗长的答案,而应该学会抓重点,把有限的大脑放在每个得分点所踩的关键词上。

    顾嘉年为了能够追赶上大家,几乎每天复习到两三点,然而一两个星期之后,她发现一味超负荷的背诵,效果并不好。

    她遇到了复读以来的第一个坎。

    然而,幸运的是,这次没有一轮又一轮的家教与她分享五花八门却又互相矛盾的学习经验,也没有爸妈在身边无比焦虑的指责、谩骂,顾嘉年终于有时间门坐下来思考,适合于自己的学习方法。

    她想,自己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门。

    也就是说,她不能总是在一道题目上浪费大量精力,去背诵一些得分点以外的语序构成。

    刷题的时候,每个题目只需要快速地默出关键词,然后对着答案查漏补缺。

    平时复习时也尽量记住关键词,等到考试的时候随意发挥组合成完整有逻辑的句子。

    她摸索出这个方法之后,果然发现学起来事半功倍,时间门也终于够用了。

    等顾嘉年终于把整张试卷上的错题全都按照这个方法整理了一遍之后,沉闷的雨水掠过屋檐,从开着的窗口砸进来。

    顾嘉年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去关窗,这才注意到教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她的同桌。

    同桌此刻并不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将后排三个同学的座椅横着拼在一起。

    一双笔直出挑的长腿大剌剌地平放着,瘦削的脊背靠着墙,吊儿郎当地打着手游。

    表情十分狂拽酷炫。

    她同桌一向很有本事,能在纪律森严的九中偷藏手机,还从来没被发现过。

    似乎是注意到她学完了,同桌拔掉耳机,手机声音外放着。

    顾嘉年听到游戏激烈的背景音里夹带着两个妹子的惊呼声。

    “adc哥哥好强,五杀绝了。”

    “哥哥下把继续求带”

    顾嘉年看到她同桌漂亮的脸上挂起一个睥睨全场的笑。

    “”

    下一秒,她那个不可一世、被所有任课老师称作“刺头”的同桌收起了笔直的大长腿和手机,撩了撩鬓边的头发向她看来,眨眼道“看什么呢,小嘉年,学习学累了,想跟哥哥学打游戏”

    “”

    顾嘉年终于忍无可忍。

    “宋旻雯,你反串反上瘾了吧”

    大雨失魂落魄地拍打窗户。

    貌美如花的同桌闻言恍悟地睁大眼睛,夸张道“对哦,我都忘了,是有点上瘾,多谢提醒。”

    然后又长手长脚地走过来,弯下腰看她密密麻麻的错题集,“啧”了一声“小嘉年,你可真牛逼。”

    她说着,扫了一眼顾嘉年桌子左上角贴着的那张昼山大学图书馆照片,说道“摸底考试那会儿,你文综分数只比我高一分,咱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你当时说你要考昼大,我以为你长得这么好看,脑子却坏掉了,还深深同情了你一个月。”

    “没想到,原来”

    同桌甩了甩一头大波浪,心情愉悦地说,“是我脑子坏了。”

    “”

    为什么这种话可以用这种口吻说出来。

    顾嘉年默默收起错题集,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月饼,递给她“吃不前阵子过中秋的时候,我外婆给我寄的。”

    “吃,”宋旻雯接过月饼,三两下拆掉包装咬进嘴里,囫囵吞枣般咽下去一块,含混不清地问道,“所以你十一放假都不回家么”

    顾嘉年沉默了一会儿。

    这一个月里,不管大小礼拜,她都一直待在学校里,没有回过北霖的家。

    也没有人让她回。

    开学那天,爸妈勉为其难地过来帮她交了学费和住宿费,丢下两句话。

    “不管你再怎么胡闹,也不能花你外婆的钱,我们还丢不起这个人。”

    “学费和住宿费给你交了,你愿意住学校就住学校吧,好自为之。”

    又是这个词。

    “好自为之。”

    顾嘉年摇了摇头,把这些无关紧要的情绪赶走,反问道“你不是也从来都不回家”

    说起来,她和宋旻雯的缘分还真不浅。

    都是复读住校生,又恰好是同桌,就连生日都只差两天她比宋旻雯大两天。

    当然了,她同桌从来不肯承认这点,总以身高压人,每次称呼她必加一个“小”字,对自个儿的自称则不是“哥哥”就是“姐姐”的。

    宋旻雯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问道。

    “是吗我之前周末没回去过吗”

    “好像还真是哦,那要不我国庆回去一趟好了,反正也无聊。”

    顾嘉年没接话。

    她同桌哪儿都好,长得漂亮个子高,就算脾气拽了一点吧但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确实

    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脑子不太好。

    然而顾嘉年并不觉得烦。

    她反而很喜欢她这个新同桌。

    也很喜欢这个班里的绝大多数同学。

    九中普通班的氛围与霖高截然不同,没有那么剑拔弩张的竞争关系,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班主任周永宁。

    并且,这群人并不以成绩给人划分等级,哪怕顾嘉年摸底考试时考了倒数,他们却并没有因此疏远她。

    这些平均年龄比她小一岁的小孩们,对她热络又充满好奇。

    当然,这些好奇大多都在她的外表上。

    褪去了瑟缩与苦闷的壳、又抛弃了从前爸妈强制的土气发型与穿着打扮之后,顾嘉年那遗传自外婆的好样貌逐渐展露出来。

    从第一天的自我介绍开始,就有人不断议论她的外貌,甚至偶尔在走廊上,还会有男生冲她肆无忌惮地吹口哨。

    以往的顾嘉年一定会十分不习惯这样的注目,能避则避。

    然而在云陌乡下邻里之间门摸爬滚打了两个月,从一开始很不习惯邻居间门的问候,到后来能在集市的馄饨摊上同四五个陌生大哥侃天侃地。

    她好像已经进化了。

    在抓紧时间门学习之余,顾嘉年偶尔也会同班里的女生们一起扎堆在走廊上,倚着栏杆聊八卦。

    她们跟她分享好看的文具、貌美的画册和衣裙,还跟她分享喜欢的爱豆,甚至是喜欢的男生。

    这些陌生的体验,让顾嘉年开始明白青春期的校园生活该是怎么样的。

    也开始逐渐学会诚恳地接受赞美。

    那些作为“差生顾嘉年”所几乎没有收到过的,来自同龄人的赞美。

    比如,上周她偶然听到班里另一个女生说,她和她同桌都被外班的人称作“文科班新来的两个级花”。

    因为风格实在不同,不好对比,排名一直不分上下。

    同桌听到这个说法后,忿忿不平了许久。

    狂拽地叫嚣着“我们小嘉年这么好看又这么可爱又这么软萌,怎么能跟人并列呢再说了”

    “老子他妈是级草级草”

    顾嘉年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同桌狼吞虎咽地吃完月饼,又朝她伸出手,露出意犹未尽的讨好“好好吃,就是吃太快了,没吃出来是什么味道的,还有吗”

    她慢吞吞地从书包里又拿了一个递给她,慢慢弯起唇角。

    在十多年孤身一人的读书时光里,她头一次有了存在感和归属感,也有了好人缘。

    只是。

    如果每天晚上能够不那么想念云陌,想念那座庭院、那满屋子的书和那个人,就好了。

    去食堂吃过晚饭,顾嘉年撑着把伞,独自绕着操场散步。

    宋旻雯吃完月饼,竟然真的收拾书包回家了。

    没心没肺的。

    整座校园里寂静无声,似乎只剩了她一个没有回家过节的人。

    雨越下越大。

    说是散步,其实是在自讨苦吃。

    裤脚和鞋子统统湿了一大半。

    顾嘉年没了法子,快步绕回寝室楼下,站在杂志架旁的屋檐下发起了呆。

    她想起和迟晏最后一次联系。

    是在她开学的那天。

    那会儿她的手机还没上交。

    迟晏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平安到学校了吗

    顾嘉年也只来得及回了一条。

    嗯,到了,放心。

    却不知道他之后还有没有再联系她。

    或许他也没时间门吧

    顾嘉年听外婆说,在她离开的一个星期之后,迟晏回了昼山的工作室,在忙工作。

    顾嘉年猜测是与他的新书有关,她离开之前就听他说过,要与出版社的编辑核对稿件,还有一些写书之外的琐碎事情要处理。

    他回了昼山,离开那座寂静的爬墙虎别墅,生活在人群里。

    有人陪伴,有事可做,应该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孤单了吧

    顾嘉年安心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怅然。

    这个夏天之后。他们都相继离开了那个异世界,回到了各自安好、毫无交集的轨道上。

    那个昏沉良夜里的告白,仿佛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不知道失去联系的一年之后,他还会不会记得要给她答复。

    他会不会根本就忘了她。

    顾嘉年垂下了头,努力抑制住鼻尖的酸涩。

    逼着自己背了两段文言文。

    等心情平复之后,她转身打算回宿舍继续复习文数,却恰好瞥到杂志架上最新的一本倾言。

    顾嘉年鬼使神差地翻来它,看到了扉页里面的第一篇最新的连载。

    大兴安岭的林中人。

    作者,砚池。

    他的新书竟然已经开始在倾言上连载了

    顾嘉年的心脏怦怦跳着,瞪大了眼睛,坐在杂志架旁边的椅子上一口气看完这一期的连载。

    其实内容她都看过,只是从杂志上读到,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顾嘉年恋恋不舍地看完最后一行,正想合上杂志,突然看到文下有一行小字。

    “本篇版权归属于四季文学工作室,欢迎读者来稿。”

    读者,来稿

    顾嘉年心口猛地一跳,怔愣片刻后,站起身将校裤的裤腿折了三折,撑起伞冲进雨里。

    她一路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个信封,一沓信纸,和一叠邮票。

    然后趴在小卖部堆满辣条和卤蛋的矮桌上,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

    “致砚池大大,

    展信佳。

    看到了你重新在倾言连载文章,内心激动万分。

    我这里已经入秋,接连下了好几场雨。

    写信的时候,雨水快要把校门口的矮冬青淹没。

    想知道昼山的秋天如何有雨吗你记得添衣,早睡,多出门。祝好。

    ”

    落款,一个勤勤恳恳的苦逼高三生。

    她飞速写完,贴上邮票,写上记忆里的地址,将信投进校门口的邮箱里。

    既然他重新开始连载了,像这样每日寄去工作室的读者来件应该很多,或许最终根本不会到达他手上,就算到他手上,他肯定也不知道是她。

    她从不期盼得到回信。

    然而却忽然觉得,同他再一次有了牵连,心里勇往直前的勇气再一次被填满。

    一个多月后。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

    顾嘉年的全科排名从班级三十五升到了十六名,年级排名从七八百到了四百以内,其中,她的语数英成绩稳步上升,而文综成绩则是有了大幅度提升。

    虽然离她的目标,还有千万里远。

    她同桌在旁边看着俩人此时已经相差甚多的分数,笑嘻嘻地竖起了大拇指,还擅自把她桌角那张已经刮花的图书馆照片揭下来,换上一张塑封好的新照片。

    当天晚上,顾嘉年把这次的成绩单掐去姓名学校,封进信封里,寄出去。

    归来后却惊诧万分地收到了宿管阿姨递给她的一封来自昼山的回信。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

    致苦逼又勤恳的某个高三生,

    展信近安。

    辗转多日才收到你的来信,抱歉,让你久等了。

    昼山的秋天很晴朗,温度不减,工作室楼下的梧桐被晒干了叶子,希望你能分我一场雨。

    学习要注意劳逸结合,多休息,别熬夜。

    另外,天气凉了,少吃冰淇淋。

    你的,

    砚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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