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兆宜(七)

作品:《短命白月光,但龙傲天版

    季青林青衫如竹, 身姿挺拔似松柏,长身玉立一片红枫之下,模样温润平和, 一双黑眸却下意识跟随着温寒烟的身影。

    纪宛晴跟在他身侧,不着痕迹瞥一眼季青林神情,抿着唇角垂下眼睫。

    她主动快走了两步, 垂顺裙摆如水波漾开, 走到温寒烟身侧。

    “温师姐。”纪宛晴语气怯生生的,眼神压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好奇,“先前我们在朱雀台上见过的, 你还记得吗”

    温寒烟看向身侧娇俏的少女。

    与这位剧情之中“夺走她一切”的气运之女, 她的确打过几次照面, 但并不熟悉。

    打心底里,温寒烟不怨恨纪宛晴。

    她的结局自被种下无名蛊时便已注定, 纪宛晴不过是催化了她的悲惨命运,实际上并未左右她的人生。

    师尊云澜剑尊、师兄季青林, 甚至是她那位远在东幽的未婚夫司珏,他们弃她杀她,归根到底, 也不是纪宛晴造成的。

    为保性命而对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夺她本命剑置若罔闻,温寒烟对纪宛晴这种态度不予置评,但不可否认, 纪宛晴同她本质上并无差别, 不过是个可怜人。

    她的命运,同样无法掌控在她自己掌心。

    只得仰人鼻息、倚仗着旁人怜惜宠爱而活。

    温寒烟注视着纪宛晴的视线太过专注,两双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对视着。

    纪宛晴被她看得心头有点发毛,又觉得有点困惑。

    温寒烟看她不该是这种眼神。

    没有怨怼, 没有嫉恨,只有一片幽邃的平静。

    但温寒烟和原剧情之中改变得实在是太多了,也不在这一点细节。

    她强打起精神来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甜蜜的浅笑来,低身盈盈一拜。

    “那日在朱雀台,我身体实在虚弱,没有同温师姐见礼,我心底一直过意不去。”

    “纪师妹不必多礼。”温寒烟一把将她扶起来,不动声色走快了些。

    她不在意这些虚礼,更不想牵扯进潇湘剑宗的怪圈漩涡之中,对纪宛晴即便不怨,也是避之不及。

    “你离开潇湘剑宗之后,师尊师兄找来不少灵宝替我续命,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纪宛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抵触,脚步不停直接跟了上来。

    “昨日一见,温师姐竟然已经恢复了修为,我真替你欢喜。”

    温寒烟皱眉瞥一眼季青林,见他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视线偶尔飘过来,却又碍于什么面露难色,并未上前。

    她瞳孔微转,有点搞不明白纪宛晴这是在闹哪出。

    纪宛晴不缠着季青林,跑来缠着她做什么

    或许这就是独属于你这位龙傲天的魅力吧

    龙傲天系统洋洋得意道,男女通杀、老少通吃已经没什么稀奇了,现在流行的就是攻略情敌,将普信渣男的脸皮按在地面上摩擦

    温寒烟不觉得纪宛晴是出于这种“魅力”被吸引。

    “季青林本命剑断受了内伤,凌云剑中云灵又能为你续命。”

    她道,“你该去多关心关心他。”

    纪宛晴纤长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绪,她偏了偏头,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状似无意好奇地出声。

    “季师兄无碍的,倒是温师姐,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是遇见了什么奇人奇事吗”

    她眨眨眼睛。

    “我整日病恹恹缠绵病榻,对外面的事情最是好奇,你能不能同我讲一讲”

    少女温声软语,馨香伴着体温一同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像是甜蜜的云融化在了心里。

    当真令人生不出多少恶感。

    也难免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心绪萌动。

    温寒烟看着纪宛晴苍白的脸色。

    本是大好年华,却似被折断双翼的金丝雀,被禁锢在方寸大小的天地里。

    她终究说不出多少恶言,但又提不起亲近的心思,只是淡淡道“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与天争命,运气好些罢了。”

    温寒烟态度冷淡,说话滴水不漏,根本打听不出什么细节来。

    纪宛晴脸色也淡了些。

    温寒烟身边跟着的那个黑衣男人究竟是不是裴烬

    她又偶然间得到了什么机缘,竟然能短时间内修炼到这种程度,甚至先前能凭借重伤的废人之躯,把云澜剑尊给捅了

    还有

    她究竟是不是穿越的

    或者重生来逆袭她的

    纪宛晴只不过人站在这,都能感受到背后不时扫过的一道灼热视线,像是在等她什么时候离开。

    她心底冷笑一声,脸上却若无其事,依旧噙着甜丝丝的笑意。

    她不再主动开口,但还是不偏不倚走在温寒烟身旁,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季青林想越过她和温寒烟联络感情

    绝对没可能。

    纪宛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闭眼前还躺在床上熬夜看小说,睁开眼就穿成了这本狗血虐文的女主角。

    在意识到自己穿越的时候,起初她是有些兴奋的,以为自己能像很多穿越小说中的女主一样大展拳脚,四处猎艳,最后抱得美男归走上人生巅峰。

    但很快,纪宛晴就被一身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病痛逼迫着,认清了现实。

    这里是修仙世界,杀戮血腥就像是吃饭睡觉一般家常便饭。

    她穿过来的时候,原主已经被带回落云峰,被男主云澜剑尊和男配季青林一道在体内种入邺火,每夜神魂受到灼烧,痛不欲生。

    纪宛晴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被现实一盆冷水兜头淋成了落汤鸡。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代人,还是个高中生,根本不像土著那样通晓修仙秘法。

    她甚至连这个世界的文字都不认识。

    为了不暴露自己灵魂都变了,被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发现后死得更惨,纪宛晴只得像原文剧情中的女主那样隐忍着。

    她一天天捱过撕心裂肺的痛楚,然后白天顶着熊猫眼默默地摸索识字,以免露出破绽。

    但她原本成绩就差,上课读书都费劲,让她在这里自学更是难上加难。

    半年之后,纪宛晴勉强连蒙带猜能看懂文字的意思,开口交流也毫无压力,但对于修仙口诀还是一窍不通。

    这半年过去,刚穿越时的雄心壮志,早就被没日没夜的煎熬痛苦磨得不能更平。

    纪宛晴不想死,她也很怕疼,但是她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

    看小说的时候能看个乐子,骂一骂女主的清澈愚蠢,喷一喷男主的薄情寡性。

    可真的沦落到这个境地,纪宛晴根本找不到别的活下去的办法。

    没有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护着她,恐怕她活不了几秒钟就要死了。

    就算他们是害她受这种折磨的元凶,那又怎么样呢。

    她只是想活着。

    纪宛晴忍不住看向温寒烟,那双眉眼她仿佛在镜中看见过无数次。

    起初她忍不了痛,疼得受不了时,曾有一次挣扎着爬到铜镜前,颤抖着拿起一枚雕着梨花的白玉簪,顺着眉心刺向眼尾。

    如果没有了这双像温寒烟的眉眼,她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受这种罪。

    视野被一片朦胧的红浸透时,季青林跌跌撞撞跑到她身侧。

    她以为他是怜惜她,谁知他像是疯了一样一把将她推开,指尖颤抖着夺过那枚白玉簪捧在掌心,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在那时候,逐渐被疼痛麻木同化的心颤动了一下。

    纪宛晴仿佛醒过来了。

    在这个世界里,人命如草芥,她就连一枚发簪都比不上。

    那也从来不是她的发簪。

    她不喜欢梨花。

    喜欢梨花的是温寒烟。

    偌大的落云峰,看似处处属于她,实际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温师姐,我真羡慕你。”纪宛晴轻声道,“有时候我真想成为你,若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像温寒烟一样,却并非是夺走她的一切。

    纪宛晴只是羡慕温寒烟,失去了修为也依旧有能力绝地重生,能肆意决定自己去还是留,人生笔画如何书写。

    不像她。这些年来,她步履维艰如履薄冰,发了疯似的像原文剧情中那样讨好身边的人。

    纪宛晴没自信像原文女主那样有魅力,便只能更用心更花时间,费尽了心思去讨旁人心底那一亩三分地。

    渐渐地,她甚至都开始习惯这种生活,但朱雀台上雪亮的剑光,白衣女修淡漠沉静的眉眼,却撕裂了浑浑噩噩的混沌,将她扯了出来。

    如果她能像温寒烟一样厉害,那该多好。

    可纪宛晴很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这个本事,她就是个普通人。

    她只有剧情,只有那些被作者一笔笔安排下的、偏向她、最终属于她的男人。

    她只能争。

    所以她决不能把季青林让给温寒烟,她一定要抓住他。

    但如果能选择的话,纪宛晴也实在不想对着季青林作出什么娇羞乖顺的表情。

    方才她心有试探,想看看温寒烟此刻究竟是什么状况。

    在剧情里,这时候温寒烟应该还在落云峰要死要活,疯狂地黑化疯狂地陷害自己。

    她身上一定有秘密。

    纪宛晴沉吟片刻,笑容更明媚几分。

    “温师姐,你理理我吧。”她放软了语气,像是撒娇一般,“你还未苏醒过来的时候,我这十年间都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我内心里可敬仰你了。”

    她亦步亦趋跟在温寒烟身侧,像是崇拜极了她,怎么敢都赶不走。

    温寒烟一脸莫名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推开她。

    纪宛晴心底一喜。

    看上去,温寒烟对她没什么恶意。

    反正只是为了断绝季青林和温寒烟重归旧好的机会,以免他对自己的关心程度减退,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那讨好季青林和讨好温寒烟,不是一样么

    只要让他们说不上话,就够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软塌,两把太师椅。

    温寒烟率先入内,直接坐了一把太师椅,纪宛晴跟屁虫一般寸步不离粘着她,眼也不眨地坐了另一把。

    剩下两张能睡的床,三个男人分。

    空青和季青林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放弃了。

    空青毫不犹豫迈步走到温寒烟身后站定,季青林神情晦暗不明,站在房间正中的空地上,一时间没有动作。

    裴烬径自转身往唯一的床榻上走过去。

    他浑身没骨头一般往上毫不客气一躺,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你们两位着实客气,不过正巧,我身体不济,有些困了。”

    他扯起唇角,“承让了。”

    看着这人面不改色倒头就睡,季青林眼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凉意。

    断他本命剑的仇,他一定会报,只不过先暂且放这人一马罢了。

    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温寒烟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睫轻阖,暖融烛光映在她侧脸,皮肤五官都像是蒙了一层玉一般的莹润光泽。

    尽管是休整,她脊背依旧似利剑般挺拔。

    季青林心底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寒烟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也会有情绪,会喊累,会对他抱怨,会依靠他依赖他。

    记得那时她刚成年没多久,死活要缠着他,要他偷偷带她下山。

    云澜剑尊特意嘱咐过,在温寒烟修成天灵境之前,决不可私自下山,甚至为此亲自出手在她身上落了禁制。

    季青林不敢忤逆师尊的意思,又不忍心让温寒烟失望,便自作主张离开潇湘剑宗。

    三个日夜,他一人一剑斩遍了南州魅妖,浑身浴血,凌云剑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向下淌。

    千辛万苦,总算得来一枚豢影珠。

    回到宗门之时,季青林身上血迹都干涸结痂,疼痛无孔不入,近乎麻木。

    他却丝毫不觉辛苦,抬手将丹田内最后一丝灵力注入豢影珠。

    青芒大盛,栩栩如生的幻境在落云峰中似水波般铺陈开来。

    所过之处,苍翠轻松化作鳞次栉比的大街小巷,寂静无声的山中,终究盈满了喧嚣红尘气。

    季青林带着温寒烟一路向下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身侧马蹄声阵阵,车辙与地面撞击,发出轱辘清脆的声响。

    马车来了又去,人群熙攘,食物与草木的香气交织在一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温寒烟脸上已少了许多情绪,精致的五官上神情淡淡,一双弧度漂亮的凤眸却忍不住四下张望。

    师尊说了,成熟的代价便是隐忍克制,不可像儿时那样莽撞,什么都写在脸上。

    她要稳重,要把情绪藏在心里,无论是苦还是甜,都要学会一个人承受。

    但眼前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染着陌生的吸引,温寒烟自拜入云澜剑尊门下,整日不是闭关便是苦修,整个人都快被磨成一把剑。

    她忍不住开口“师兄,那是什么”

    季青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块木板支起来的小摊上,插着几个糖人。

    一名老人家坐在巴掌大的小马扎上,在摊位后面手腕翻飞,眨眼间便低头吹了个新的出来。

    “修仙中人不得吃这些东西。”季青林条件反射道。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切不过是豢影珠编织的一场逼真的幻梦。

    “不过,若寒烟喜欢,偶尔尝一尝也无妨。”他改了口,笑眯眯看向温寒烟,“想要吗”

    温寒烟眼睫轻轻翕动一下,似是纠结,半晌才迟疑地点了下头“想的。”

    师尊不知道,她偷偷尝一口应该没关系吧。

    但师兄绝对不能告密,否则师尊定会罚她的。

    季青林仿佛看出她那一瞬间的犹豫究竟在想什么,不免失笑。

    他揉了一把温寒烟的发顶,温声道“放心,师兄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缓声道,“除了天地,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再无旁人了。”

    温寒烟一怔。

    她定定盯着季青林看了片刻,直到将他看得有些古怪,才挪开视线。

    “以后不准再这样摸我的头发。”

    她小幅度一撇嘴,仿佛短暂从没有情绪的大人,再次变回曾经那个生动鲜活的少女。

    “我已经长大了。”

    季青林眼底掠过一瞬即逝的笑意“好好好,寒烟长大了。”

    那一日,温寒烟仿佛进入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幻想过的另外一个世界。

    她吃了糖人,唱了一口黄酒,画了花灯,看了皮影戏。

    天色渐暗,苍穹被一片浓墨浸染。

    两人起身回程。

    季青林双手都提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温寒烟空着手走在前面,只有一只手拿着她自己亲手做的兔子花灯。

    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的纸灯映出来,幽幽烛火探入虚空,被黑暗湮没。

    周遭密林绵延,似张永远逃不出的囚网。

    他们何曾离开过落云峰。

    火光无声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被墨色浸透,四周寂静无声,仅余一轮弯月挂在天边。

    季青林手里的东西都化作青烟般消散,他喉间滑动了下,小心翼翼抬起头。

    “寒烟”

    他也没想到豢影珠能够支撑的时间这么短。

    早知如此,最后便不该陪寒烟看那么久的变戏法,早些回来就好了。

    温寒烟依旧走在前面,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指尖微蜷,方才兔子花灯的触感还依稀残存在指腹。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你都是骗我的。”

    在偌大的幻境之中逛了一整天,温寒烟有点累了。

    她干脆停下脚步,在旁边树下席地而坐。

    她脊背靠在树干上转过头,望着季青林在月色下更显修长的身影,语气稀松平常。

    “你那么听师尊的话,怎么可能为了我骗他”

    季青林脸色稍有些不自在,他低下头,借着夜色掩饰自己的尴尬。

    寒烟说的没错,他的确听师尊的话,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骗了寒烟,但也是不得已。

    夜风却送来温寒烟清淡的声线“但我甘心被你骗。”

    季青林眸光微顿,抬眸看向她。

    温寒烟坐在树下,裙摆似莲花般盛放,她静静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失望。”

    她的眼神很淡,却又蕴着一种比岩浆还要滚烫的情绪。

    季青林心底一热,弯腰在她身边坐下。

    “抱歉,寒烟。”

    “无论怎样,师兄不该骗你的。”

    温寒烟摇了摇头,夜风吹散浓云,几抹星辰点缀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等待着不久后的曙光驱散阴暗。

    “师尊为何不允许我下山呢”

    “师尊应当是担心你,怕你受伤。”

    季青林静了静,轻声道,“寒烟,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全天下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你,心思叵测。”

    “你贸然下山,的确太危险了。”

    “可你不同样也是师尊的弟子吗”温寒烟瞳孔微转,眼底倒映出季青林的影子。

    她语气有几分困惑,也有几分低落,“他却从未阻拦你下山历练。”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晋阶天灵境,有自保之力。”

    季青林忍不住又摸了一把她发顶,安慰她,“寒烟,你很有天分,入门不过短短十年便已晋阶至驭灵巅峰,比师兄当年只快不慢。”

    “要不了多久,你便可以下山了。”

    四周很安静,阵阵虫鸣连绵成一片。

    温寒烟没有回应,季青林转头看她。

    白衣少女眼睫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困极了,下一刻便要睡过去的样子。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愈发沉重。

    她只勉强咕哝着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我们日后也会成为像师尊一样,在修仙界独当一面、声名远扬的大人物吗”

    说完这句话,她便实在支持不住,闭眼睡了过去。

    微弱的重量落在肩膀上,季青林浑身僵硬。

    自从温寒烟与东幽少主司珏定下婚约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这样亲近过。

    但在一瞬间的陌生茫然之后,熟悉的本能席卷而来。

    季青林身体朝着温寒烟微微倾斜,让她枕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放轻了动作,将她歪歪斜斜靠过来的动作扶正。

    与此同时,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包裹住他。

    他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又暖又满。

    柔和的流水冲刷着,一切疲惫茫然都淡去了,他陷入一阵安宁之中。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季青林仰起头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掩住眸底的思绪。

    “会的。”他说,“一定会的。”

    如今,他们一个是五百年前舍身炼器的寒烟仙子,一个是享誉九州的潇湘剑宗首席。

    但是他们之间,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季青林不明白,为何分明年岁在长,寒烟却反而比曾经更任性妄为,更像个孩子。

    朱雀台一事,他又何尝不是为她好

    他不想她多想,不想她思虑太重伤了身体,不想她误解伤心。

    可寒烟怎么就变了呢。

    季青林抿唇上前,宛晴在寒烟身侧,他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一时间不太想与寒烟表现得太过亲近。

    他心底那些热烈淡了不少,只站在温寒烟身侧,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神情,轻声叹口气。

    “寒烟,你自小便要强,什么好东西都喜欢与旁人分享,先人后己。”

    季青林靠近她些许,“若是累了,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片刻。”

    温寒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更没睁开眼睛,只当身边没这个人。

    如今房中不只有他们二人在,无数道视线盯着他看,温寒烟却丝毫不给他面子。

    季青林脸色淡了些。

    纪宛晴却冷不丁打破沉默。

    她笑意盈盈抬起眼,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语气软软的“师兄,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虽然温师姐同你之间有些误会,但想必你如此待她,时间一长,她定能认清你的心,不计前嫌与你重修旧好的。”

    被当众说穿心思,季青林指尖微蜷,下意识去看温寒烟的表情。

    可她就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不仅感受不到他的尴尬,更感受不到他的心意。

    仿佛他这个人在她面前,不过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值得在意。

    顿了顿,季青林又去看坐在一旁的纪宛晴。

    白衣少女笑容明媚,注视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将他当成了她的全部一般,专注热烈、柔情似水。

    季青林原本有些不虞,也有些狐疑。

    纪宛晴鲜少说这样的话,她向来聪明识趣,在寒烟面前点名他的挽回讨好,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迎上她这样的眼神,他心底那些阴霾登时似被暖阳驱散了。

    宛晴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或许是由于,在寒烟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与她太过亲近了。

    亲近到彼此身边,大多时间都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旁人。

    是他将她自尸山血海中救出来,是他将她带回落云峰。

    是他在这十年间陪伴她一点点长大,照顾她无微不至,日日夜夜相伴于落云峰。

    所以,宛晴对他心存着些雏鸟情结,感情至深。

    生怕他离她远了,心里少了她。

    生怕他不要她。

    季青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无声攥紧了,涌上一阵说不上来的酸涩隐痛。

    他没再将纪宛晴方才不太合时宜的话放在心上,转而迈步离开温寒烟,向着她那边靠近了些。

    “宛晴。”季青林声线清朗,“累不累”

    “师兄”纪宛晴微微低下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避开他温和关切的视线,“还真是有些累了呢。”

    季青林神色一僵,一时间竟有些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他站在温寒烟和纪宛晴身后。

    在这个位置,隔着椅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触碰到他,更别提靠在他身上休息。

    如今,他只得在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

    房间里似乎变得更静了几分。

    温寒烟没有睁开眼睛,空气静得针落可闻,她心底却只觉得讽刺。

    下一瞬,她肩膀却倏地一重,不属于她的发丝滑溜溜地顺着她肩头垂下,一股熟悉的馨香从发间涌入她鼻腔。

    纪宛晴的声音很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传来。

    “还好温师姐就在旁边。”纪宛晴笑眯眯地蹭了蹭她的颈窝。

    她舒适地喟叹一声,“我早就想亲近亲近师姐了。”

    温寒烟愕然睁开眼睛。

    她与纪宛晴之间隔着巴掌宽的桌面,眉眼与她七分相似的少女身体柔软,越过桌面靠在她肩头。

    纪宛晴身体虚弱,照顾她几乎已经成了温寒烟昏迷之后,季青林修炼之余最常去做的事情。

    习惯不是朝夕间养成的,自然也不会朝夕间改变。

    纪宛晴刚靠着温寒烟闭上眼睛,季青林便条件反射从芥子中拿出一片墨色滚着金丝的绢帛。

    其上龙腾暗纹在光线掩映下若隐若现,做工极其精细。

    季青林刚拿出这片衣料,温寒烟和空青眸光皆是一顿。

    空青讶然道“我还从未见过质感如此华贵的法衣。”

    “想必能够穿戴这件完整法衣的人,定是修仙界名动八方的大能吧。”

    季青林唇角微扬“在外历练不久,你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这的确并不是寻常的衣料,而是一件高阶防御法器,名唤“罗侯”。

    是他六年前在宁江州游历时无意间所得。

    传闻中,它曾是浮屠塔中供奉的圣物,不仅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就连炼虚境修士拼尽全力都无法使它破损分毫。

    而且,它贴在皮肤上时能够自发产生热量。

    这热量不会似烈火般过分灼热,反倒能够循着主人的温度调整。

    总之,是一件难以多得的至宝。

    温寒烟却觉得这片衣料上的暗纹熟悉得很,仿佛何时惊鸿一瞥间见过,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不着痕迹瞥一眼裴烬。

    像是丝毫没听见这边的动静,也感受不到暗流涌动,玄衣墨发的人松散靠在床边,眼睑微阖,似是陷入沉眠。

    同样是一身黑衣,但这片衣料上的暗纹却更显端庄大气,更有种横贯八方,纵横开合的睥睨感。

    裴烬身上玄衣却更显冷戾,纹路繁复诡秘,透着些许不祥的危险感。

    温寒烟皱眉收回视线。

    但她视线在衣料上停留的时间过长,落在季青林眼中,却被曲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他手中动作微微一顿,衣料递到纪宛晴身前,却又堪堪停下。

    罗侯只有一件,他竟不知应该给谁。

    季青林有心修复与温寒烟之间的隔阂,然而纪宛晴体质虚弱,若是离了这件罗侯,坐在这硬邦邦的地方睡一夜,免不了落下一场大病。

    他挣扎良久,艰难道“宛晴,既然你想亲近你温师姐,不如这件罗侯,你与她同用凑合一晚”

    “”温寒烟一阵无语,正欲出声拒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轻而易举将罗侯从季青林掌心扯过去。

    裴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软绵绵像面条一般倚着墙,俊美的面容上一片睡眼惺忪。

    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漫不经心低头打量着掌心的罗侯,动作随意,丝毫不爱惜,仿佛这不过是一片寻常的碎布。

    季青林脸色越发冰冷“无礼之徒,还不快把这法宝还回来”

    “法宝”裴烬故作讶然。

    “一块破布而已,你却拿给两个人分。”

    他翻来覆去把玩着罗侯。

    “这做派,倒真像你。”

    在季青林冷厉的目光下,裴烬撩起眼睫,微微笑道,“像你一般小气。”

    裴烬先前并未说假话,他身受反噬,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他阖眸合衣靠在床头,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依旧像是一根紧绷的弦。

    意识被刺痛和黑暗来回撕扯,裴烬剑眉微皱,依稀仿佛听见有人贴在他耳边说话。

    “长嬴,过来。”

    天光渐暗,屋外落雨,淅淅沥沥雨声绵延一片,房顶上也滴滴答答落着水声。

    屋内却暖意融融,明珠浮动,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和温和热意,沉香袅袅,悄无声息地盈满了整片空间。

    一只冷白的手指尖捏着一把刻刀,不疾不徐地轻抚过墨玉,簌簌粉尘在空气中无处遁形,飘飘洋洋坠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绵密的、墨色的细雪。

    裴烬迈步绕过矮几,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他视野很低,只能望见身边人宽大的袖摆,龙腾暗纹在明珠光晕掩映下若隐若现,随着这人动作闪跃,更显大气。

    “今日浮岚于潇湘剑宗传道,你不是向来喜欢趁着这时候,去找云家那小子胡闹么,怎么反倒有功夫凑到我这来”

    裴烬单手支在桌案上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盯着那人手中刻刀看得目不转睛。

    “云风正追着司星宫的玉流华屁股后面跑,他才没空理会我。”他闻言轻嗤一声,声音尚且稚嫩,语气却老气横秋,染着几分年少轻狂。

    “重色轻友,我日后才不会做这种事。你等着看,我定日日夜夜勤勉修炼,在他泡在温柔乡里时,我修为早已甩了他几条街,到时看他拍马莫及的样子,一定极其有趣。”

    他身侧青年手臂微抖,刻刀一停,似是忍不住在笑“长嬴,你与云风如今尚未及束发之年,称一句友便罢了,何来的色,又何谈温柔乡。”

    “玉流华性情的确温柔,怎么不是温柔乡了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裴烬不服气撩起眼皮看他,“再说,年纪小又如何那些及冠的废物照样打不过我。父亲,旁人笑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笑我”

    墨发青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并未开口,放下手中刻刀敛袖斟了一杯茶,指尖按着杯壁推过去“降降火。”

    “我才不喝,苦死了。”裴烬嫌弃瞥一眼,原封不动推回去,“只有没意思的老古板才喜欢喝这种东西。”

    墨发青年并不恼,不急不缓端起茶杯抿一口,声音染上几分笑意“你还真不客气。”

    裴烬抿抿唇,飞快抬眼睨他一眼,语气虚了几分“我又没说你。”

    他有意将这无心之言翻过篇去,眼睛四下扫一圈,掠过青年宽大的袖摆,定在桌案上摆着的墨玉,没话找话“你在做什么”

    墨发青年放下茶杯,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好脾气顺着他回道“准备你的生辰礼。”

    裴烬嗤了声“可我还有八个月才过生辰。”

    “不是八个月,是八年。”青年淡淡道。

    裴烬皱眉“嗯”

    “这是你八年后的生辰礼。”青年指腹扫过墨玉上的浮尘,一条栩栩如生的腾龙跃过指尖。

    裴烬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真好看。”

    “这是腾龙纹,是我们乾元裴氏的家纹。”墨发青年轻轻一笑,“行走在外,只要见到腾龙纹,便似归乡。”

    裴烬吹着坠在眉间的额发,随口道“可我就在家中,用不着见这些。”

    “所以我才说,这并非是为现在的你准备的。”青年放下刻刀,一个龙飞凤舞的“长”字在腾龙环绕之下跃然玉上。

    “及冠之后,裴氏子弟方可佩上墨玉牌,穿上这身衣服。”他轻点了下袖摆上的暗纹,又去揉裴烬的发顶。

    “见到它,便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乾元裴氏中人。”

    “别摸我头发,好恶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裴烬皱眉躲开他,眼神却一直黏在腾龙纹上。

    “若我离开了乾元,将它一直戴在身上,是不是就仿佛你们永远陪在我身边”

    青年一怔,缓缓笑了。

    “是啊,长嬴。”

    “无论你身在何处,我与你母亲都会永远陪着你。”

    视野突然暗了。

    一切声响归为死寂,发间的重量似风散去。

    明珠的暖光湮灭,温度也被掠夺一空。

    裴烬头痛欲裂,喉间甜腥血气时不时涌上来。

    他烦躁一按眉心。

    本以为这次能顺势昏过去休息片刻,然而杂乱的画面却源源不断地浮上来,搅得他片刻不得安宁。

    裴烬闭着眼睛懒得睁开,他心情不悦,什么噪音都不想听见。

    然而噪声却偏要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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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由于对话的复杂性,本次任务不设置特定台词要求,请发挥你的聪明才智,随机应变吧

    叮温馨提示如果你的任务再次失败受到惩罚,你会承受不了反噬立即死在天道规则制约之下

    叮

    吵死了。

    裴烬拧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此刻倒没那么在意自己会不会死,只想要识海里这道太过尖锐的声音安静下来。

    眼睛适应了黑暗,睁开时视野一片模糊。

    裴烬眯着眼睛适应片刻,一眼便望见温寒烟无波无澜的侧脸。

    她身前立着一道青衫背影,颀长挺拔,掌心捏着一块墨色的衣料,腾龙暗纹在光线掩映下,泛着若隐若现的莹润光泽。

    裴烬压着戾意的眼神微微凝固。

    那一瞬间,凌乱的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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