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之涯

作品:《锦绣芳华

    三日后, 越国皇帝的亲笔书信送达京城,信中言辞委婉,说前一段时间委任其膝下三皇子为使臣,拜访大周皇帝。三皇子行事低调, 行踪隐秘, 何时抵达他也说不好。只是请大周皇帝到时多多包涵,相信三皇子并无恶意, 行程拖沓只是性情使然。末了又说希望两国永结同好和平共处。

    皇上被清君细致妥帖地照顾着,却并无起色, 没有精力理会诸多迫在眉睫的事。

    先看到这封信的, 是内阁和霍天北、蒋晨东。

    众人都留意到了落款的日期,皆是又气又笑。

    日期是去年的二月, 也就是说,那位越国三皇子已离开越国一年多了,他如今就在大周境内。

    这封信在大周动荡不安时送达, 用意是示威还是求和, 不好说。

    不知不觉混入邻国境内的人,叫做细作。这种事哪一国都做过。正如以祁连城为首的锦衣卫,在被废除之前,曾有不少人手流入越国,刺探越情、民情。反过来,越国这样做无可厚非,只是越国皇帝未免太有胆色了些,竟舍得让自己的儿子混入大周一年多。

    霍天北看着那封信, 心念转动,笑,“越国三皇子抵达京城,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蒋晨东意味深长地笑着颔首,“我猜也是,兴许”他没将话说完。

    霍天北却是认可地一笑。

    兴许,三皇子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

    兴许,他的夫人早就知道了这桩事。

    众人就此事商议了一阵子之后,各自回府。

    蒋晨东上车前,到了霍天北面前,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你府里的事,我也听先生说了不少。你那位夫人,到底是太相信你的能力,还是要把你送上死路”

    霍天北心情也不错,笑应道“放心,你必定要死在我前面,倒是你,安分些。我这些年都看你不顺眼,却也不想你死在我手里不想与先生反目。”

    “你我都一样,自求多福吧。”蒋晨东笑着摆一摆手,“先走了。”

    霍天北回到府中,徐默跟在他身边,神色忐忑地禀道“府中夫人以往倚重的管事、安姨娘都不见了。今日那些管事一切如常,说是奉了夫人的吩咐去办一些事,出门之后再也没回来,安姨娘则是请示了夫人出门上香,回来时却只有车夫和一辆空车。”

    霍天北知道自己此刻不该笑,还是笑了起来。他还能怎样他一直都小看了顾云筝。今日若是她想离开,想来也已消失了。

    “侯爷”徐默看着他透着寒意的笑,心惊胆战起来。

    “逐一吩咐府中的下人,告诉他们,从未见过燕袭这个人。来日哪一个说错话,杀。”

    “是”徐默干脆地应声之后,指了指外书房,“先生那边,知道的恐怕是不少。”

    “他那边我去说。”

    徐默这才放心,转去召集阖府下人不提。

    霍天北径自去了外书房。

    陆骞正在伏案写字,见霍天北进门,笑容舒朗,“坐。”

    霍天北却是走到案前,看着宣纸上斗大的合字,微微一笑,“心不静,心不诚,就别写这种字了。”

    陆骞瞪了他一眼,“我让你坐”

    霍天北这才笑着落座,“怎么火气比我还大”

    陆骞反问“我的学生有眼无珠,娶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你说我该不该火气大一些”

    霍天北故意气他,“近来景宁公主越来越没个体统,我这不听闲话的都听说了她不少是非,偏偏哪一桩都与驸马爷无关”

    “你给我闭嘴”陆骞瞪了他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景宁公主再不成体统,也没胆大包天到私通越国皇子的地步。”

    霍天北慢悠悠地瞥了陆骞一眼,“这都是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目光如刀,泛着森森寒意。陆骞不以为忤,冷笑,“许她做出那等好事,倒不许我提及你还真是被她迷了心窍。”

    “嗯。”

    “嗯”陆骞长眉蹙起。

    “你说的没错。”霍天北略略侧转身形,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她是我的夫人,做过什么,都是我的意思。谁也不可提及。”

    陆骞将案上写好的字收起来,亲手倒了两杯茶,落座后,缓声道“有些事我拿不准,也就没跟你提过,现在能够确定了,就与你说说。萧言,哦,也就是萧让,他与云笛到过京城,你知情,但那时你在外面。你夫人前一日与萧让在醉仙楼畅饮,第二日开始,便是形容憔悴,阖府皆知。自然,这件事你怎么想都行。”

    霍天北喝了口茶,嫌弃的蹙了蹙眉,将茶盏丢到了桌上。

    陆骞险些就笑了,茶里有股淡淡的梅花香,霍天北不喜欢,他不喜欢茶中混入任何香气,即便是他平日喜欢的花朵亦或者说是药材,都不可以。霍天北只喜欢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东西。忍下笑意,他继续道“萧让、云笛离京之后,安家便投靠了他们,今日呢,安姨娘也消失不见。我听说,你夫人对安姨娘可是照顾有加。眼下再加上越国三皇子的事天北,这些兴许都可以帮你,但是只要她心意倾向于别人,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处。”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么”霍天北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过来也是提醒你一句,不要乱说话。事情还没有眉目,越国三皇子所为何来,还未可知。我担心你上了年纪没有耐心,多说两句。即便是你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也要记得,与越国三皇子私下来往的人是我,与她无关。”

    “你就那么在意她”陆骞语声虽然如常,语调却已转为寒凉,“哪怕她一念之间能置你于死地你也要这般维护她你明明知道,佩仪是为了你才耽搁至今,她哪一点比不得顾云筝”

    “她的确是可以反过头来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地步,更能置我于死地。没什么。我还是那句,我死了,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霍天北笑容透着残酷,“至于佩仪,她心里有谁,与我无关。我不曾招惹过她。更何况,她如今为你所用,之于我已是外人。”

    “话已说到这地步,下一句,你是不是就要请我与佩仪离开你的府邸了”

    霍天北缓缓摇头,“我都到这地步了,不差你们两个再生是非。做什么之前斟酌一番即可,好歹也有着这么多年的旧情。”他摆一摆手,“我要在这儿坐坐,你让我清静一会儿。”

    陆骞冷笑连连,却还是缓步走了出去。

    有小厮走进来,为霍天北换了一盏茶。

    霍天北让他把贺冲唤来“让他带上那些信件。”

    过了些时候,贺冲带着信件走进来,迟疑片刻,才将信件呈上,“费了些工夫,属下才将信件内容还原了。”可以的话,他不想让侯爷看到这些信件。可他已经有过知情不报的过错,不可再犯。在侯爷这里,只能出一次差错。

    霍天北看着那些信件,有两封长达几页之多。忽然就想到了他离京在外时,她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准确来说,是八个字。

    她在给萧让的信中说着身边琐碎之事,听到的消息,熠航日常诸事,叮嘱萧让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平时少喝烈酒,多吃些养身的饭菜。还开玩笑,说你别那么没出息,别还没回京就先醉死了。又说你这个四处欠情债的妖孽,没事的时候就想想,一份一份的债要怎么还。

    那语气像是在与像是多年的老友叙谈,又像是对待亲人一般随意亲切。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也可以这样絮叨琐碎。

    本来么,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一面又不是她愿意给他看的,又怎能知晓。

    四处欠情债的妖孽,萧让倒的确是那种人。他远在西域的时候,就听说了萧让这名声,是命人留意云府二小姐的时候,顺带知晓了她的表哥萧让。

    再看萧让两个月前给她的一封回信,也是熟稔的语气,和她说着南疆的风俗人情似乎是她问过,他一一告诉她,又说了云笛越来越睿智沉稳,日后由他抚养熠航完全不需担心。

    想的还挺长远的。

    他看不下去了,长久的拈着信纸,一动不动。

    如果两个人是去年秋日才相识,不可能会通过信件变得如此熟稔。她是戒心很重的人,萧让也是一样,否则在南疆根本走不到如今这地步。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在来往的信件中发展到东拉西扯的地步。况且,信件与暗语一样,写上长长的一封信要耗时良久,她怎么可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花费这么多精力。

    一定是早就相识了,但是,是在何时何地想不通。

    她不在意顾太太以往那般对待她,那么反常的母女相处模式,她也不在意。他在意,问过顾太太,顾太太说正如他猜测,她不能为顾丰生儿育女,顾云筝是顾丰从外面抱来的,她不知道孩子的身世,一无所知。

    也想过问问顾丰,每次看到顾丰,便又觉得那男子对她是有着如寻常父亲一般的关爱,每每按捺下去。

    到如今,已经无从询问了,顾丰已无音讯,辞官走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谁安排的她,萧让,燕袭,都有可能。

    她说过,想过一两年再想子嗣的事。

    可不就该一两年之后再想子嗣的事,如今这情形,束缚住了他与她。

    曾怀疑过她另有打算,曾怀疑她不想留在他身边。

    眼下这些事实,意味的是不是

    不能再想下去了。

    怀疑无关紧要,她是他一双儿女的母亲,他不可能询问她是否在出嫁之前心有所属那是他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事。最要紧的是,她便是说她没有,他还能相信她么这林林总总的事,她需要怎样的解释,他才能够觉得合情合理他已替她设想过太多次,想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

    可不能释怀又怎样他不会放她离开,她也不可能离开。有孩子了,孩子是他们永世不能割舍的。孩子亦是他执意要她给他的。

    只当做这些都没发生吧,学着她一度的样子,稀里糊涂的过日子。

    暮霭沉沉中,他站起身来,将信件仔细地收起,交给贺冲,“毁掉。你什么都没看到过。”

    “属下明白。”

    走出外书房,霍天北犹豫着要去哪里。想看看孩子,也想先喝几杯。

    他遥遥望向正房,想着她在做什么,是在用饭,还是在哄着宸晔、宸曦,或者,也像他这几日一样,绞尽脑汁地在想一个合理的解释。

    徐默来禀“祁安来传话,祁连城与一位贵人请您到醉仙楼喝几杯。”

    “备车。”唯恐天下不乱的祁连城,没什么好,但是酒量极佳。

    宴席设在祁连城在醉仙楼常住的房间。

    八菜一汤,上好的竹叶青。

    霍天北进到门里,对上两个人含着笑意的面容。

    祁连城与燕袭。

    祁连城一如以往,笑的时候也透着一股子冷意。这厮从来都是那副德行,好像他欠了他多少银子。

    燕袭则是天生一副含笑的容颜,就算用男人的眼光来看,也是生得俊美又讨喜。明明还是那张脸,却似变了一个人,记忆中那份恭敬谦和没有了,多了尊贵优雅,目光亦透着睿智沉稳。

    霍天北勾唇一笑,微微颔首,算是对两人打过招呼,落座后询问燕袭“要怎么称呼你”

    燕袭报以有礼的一笑,“唤燕管事可以,唤程燕袭也可以。”

    “程燕袭越国三皇子。”霍天北端杯,“失敬。其实你不做劳什子的皇子,去搭台唱戏也不错。”

    燕袭,不,程燕袭非但不恼,反而笑容愉悦,“落魄的皇子还不如戏子。”他也端起酒杯,招呼祁连城,“眼下没有劳什子的越国皇子,桌上只有三个喝酒闲聊之人。”

    霍天北与祁连城俱是一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沉默中,酒过三巡,祁连城借故离席,给两个人说话的时间。

    程燕袭问道“有不少问题要问我吧”

    “嗯。我要问什么,你大抵也清楚,说来听听。”

    程燕袭整理了思绪,尽量简洁地告诉他一些事情“宫廷之内多祸事。十三年前,皇后与两名小公主被嫔妃陷害,落得离开宫廷流落民间。皇上对皇后情深义重,近年来获知当年皇后是蒙冤离宫,不惜代价寻找母女三人。到头来,只寻回了皇后与八公主。皇后一度境遇艰辛,无法养活两个孩子,将一个孩子,也就是七公主,托付给了在民间结识的一位好友。几经辗转,好友失去下落,七公主也流落到了异国他乡。前年七公主就有了下落,可她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越国暗卫的话,更是抵死不肯回去。我为了给父皇母后分忧,又统领宫廷暗卫,便混入了大周,要寻回失散多年的妹妹,也趁机了解大周方方面面的情形。”

    霍天北不关心越国的宫廷祸事,只在意那位流落异国他乡的公主,“你的妹妹,是我的夫人”

    程燕袭颔首,凝视着霍天北双眼,却是什么情绪也没捕捉到。

    “她何时知晓的”

    “我离开霍府之前。”程燕袭说起这些事,是因另外一份顾虑,“我只是在照顾我的妹妹。我也明白,这些你若是想知道,总能命人查清楚的。”

    霍天北不置可否,又问“她许了你什么”

    “等风波过去,她可以见见母后。到时还望你行个方便,让母后偶尔来大周边境一趟,母女小聚,也了却多年来的思念、牵挂。”

    “说说你以真面目现身的原因。”

    “为公事,也为私事。”燕袭笑道,“大周如今情形很乱,民间乱,朝堂也乱。越国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能成为你最大的威胁。自然,我们为着七妹与你是结发夫妻,不到迫不得已,不会为难你。”

    霍天北轻笑,“这话怎么说你又许了她什么”

    “我要你确保七妹、萧让一世安稳。日后请你将萧让安排在南疆为官。”

    南疆。南疆与越国隔海相望。这安排真是巧妙。

    “我若不答应呢”霍天北笑笑地看住燕袭。

    这片刻间,燕袭看到眼前人眸子中闪烁着迫人的光芒,是好战之人才会有的目光。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若不答应,还需我说么”

    “我若不答应,你们是不是想以扶持蒋晨东为条件来要挟我”

    燕袭默认。

    “过些日子再说此事,我要斟酌一番。”霍天北把玩着手里精巧的酒盅,“若是此刻就给你答复,我的答复是不行,我等着你们的几十万精兵犯我边界,我不想保萧让一世安稳,我不能养虎为患。”

    燕袭竟是理解地笑了,“所以,你才需要斟酌一番。”

    霍天北丢下手里的酒盅,唤来祁安“换大杯。”

    五月初的夜,弯月如勾,天色黑沉沉的。

    顾云筝忽然醒来,听到霍天北进门。但他没即刻回寝室,先去看了看孩子,又在厅堂逗留多时,才缓步进门来。

    隔着帘帐,她只能看到他身形的轮廓。

    他越过帘帐,到了床前,俯身看着她。

    她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头索吻,温柔又绵密地吻她。很快,那亲吻变得粗暴,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恨意。

    顾云筝沉默着推开他,拥着薄被坐起来,在黑暗中看着他。

    他无声地笑了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就那么在意他”下午陆骞才问过他的一句话,是,他在意,在意的超出他想象了。那么,她呢

    顾云筝不能确定他这话因何而起,沉默以对。

    “你那么在意他,你那么信任燕袭。”霍天北坐在床畔,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那我呢”

    “天北。”她轻唤他的名字,“我”

    他摇了摇头,不让她说话,“别说话,听我说。”他揉着她的长发,“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瞒着我帮燕袭铺路的时候,是因为那时还不知道我与成国公的渊源,所以你怕我与他在朝堂争锋,怕我伤了他;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燕袭告知你原委的时候,一切已经无从挽回,不知如何对我说出,尤其你那时还在安胎,不想我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再次容忍你。”

    他说的差不多都对,似是在为她开脱,但是她知道,他本意不是如此,他只是在分析她的想法。果然,他继续道

    “可是,我还在想另一个可能如果不是我待你还算尽心,如果我辜负你冷落你,如果你我没有孩子,如今你就会将我视为弃子扶持萧让了吧”

    他笑起来,“萧让,那个四处欠情债的妖孽你说的很对。你、安姨娘、清君,你们这一笔一笔天大的人情债,他来日要如何偿还”

    顾云筝身形一僵,慌乱的摇头,“不是那样的”他将她与安姨娘、清君划为了一类人,目的相同,可初衷不同。安姨娘与清君的意中人是萧让,她不是,她对萧让是兄妹情分。

    他和她拉开了距离,手指按在她唇上,“你什么都不要说,我怕你再一次言不由衷。我已不能再相信你。”他失落地笑了,“而且你还能说什么,告诉我萧让是你的亲人不论你是顾家女,还是劳什子的七公主,都与萧让扯不上关系。他远在千里之外,我日日在你眼前,你为了他,不惜代价。我想过,我安慰过自己,说你是为了熠航说得通么你觉得说得通么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一个,为了萧让,藏得都那么深。”

    “我这是在争风吃醋吧”他点一点头,“是,吃醋了。祁连城、燕袭,你经常见,我不介意,可是萧让我心里是过不去了。”又问她,“我欠成国公的,我也可以勉强让自己欠云笛、熠航的,可我不欠萧让什么,对么”

    他起身向外走去,脚步竟稍稍趔趄,“我醉了。你睡吧,不打扰你了。”

    “天北”她下地趿上鞋子,“你别这样,别那么想。”她追上他,握住他的手臂,语声急促,“还记得太夫人想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事么她是对的。我从来不与她计较这些,就是因为她做的是对的。”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看不得他这样,就算是荒诞离奇,她也要告诉他。不管他信不信。

    “太夫人是对的”他缓缓转身看住她,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她说你是借尸还魂的妖孽,是对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