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0 她要两样东西

作品:《长安好

    蒋海声音不高,似乎字字都在斟酌“实话不瞒常刺史,小人与江都顾家的家主顾修,算得上熟识”

    “江都顾家啊。”常岁宁不由道“蒋东家果真不是寻常人,竟能与顾家交好。”

    顾家虽比不上崔氏那些身处政权中心的大士族,却也算是江南望族,这样的人家,大多是自认不屑与蒋海这类商贾之流往来的。

    由此倒可见,这顾家家主,并非一味古板守旧之人,应是个懂得变通的。

    “多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小人与顾修算是有了份过命的交情在又因小人好棋,一来二去,便也成了个半路知己。”

    蒋海说话间,时刻留意着常岁宁的神态变化,可谓小心翼翼。

    他今次来,说是顶着性命之危也不为过他原本是不欲蹚这趟浑水的,可昨晚顾修顾长善那厮,醉酒后抱着他痛哭

    一边哭,一边说什么“而今谁人不知,当下江都真正能做主的便是那位新任刺史,其人年纪虽轻,又为女郎,却有一身敢向天子讨官的莽气若她肯出面,定能保得下我顾家”;

    “而贤弟如今是在那常刺史面前挂了名的,在其面前说几句话想来还是使得的”;

    还说什么“我顾家数百年传承,不能就此毁在我顾长善手中,如今能帮为兄的怕是只有贤弟你了贤弟是为兄在那常岁宁面前唯一的人脉了”;

    最后又厚颜无耻地摆出过往之事“贤弟须知,你我之间那可是救命的恩情啊”

    彼时听得这句话,蒋海大呼荒谬,二人之间虽有救命恩情不假,但那是他救过对方的命搞清楚,他才是债主

    但二人十数年的交情,却也不是假的。

    这些年来,他在生意上遇到困境时,也屡屡得顾修暗中相助,若没有顾家,他便也不能如此顺利地坐上江都第一盐商的宝座。

    故而,二人之间除了交情,亦有利益。若果真能保下顾家,于蒋海而言那便再好不过。

    而蒋海之所以会求到常岁宁面前,是因顾家如今面临着被打为徐正业同党的局面。

    徐正业在江都扎根许久,江都与之勾连者不在少数,这些时日奉旨查办此事的钦差太监,已抓捕了不少徐正业同党,其中大半是当地世家富绅。

    而就在这两日,这把火隐隐有烧到顾家的迹象,据说被抓去的人当中,有人“供出”了顾家,是真是假还在查证当中。

    也就是当初李献查办洛阳士族时手段太甚,激起了众怒的错误先例摆在先头了,此番负责彻查江南士族的钦差太监才不得不收敛着手下的力道否则顾家也好,同为江都望族、与顾家有姻亲的虞家也好,此时必然皆已被锁拿入狱了。

    “可是,的确有不少人可以作证,当初徐正业在江都之时,顾修曾接受过徐正业的宴请,登过徐正业的门。”常岁宁坐在那里,淡声说道。

    蒋海心有计较,所以这位常刺史看似从始至终不曾过问钦差查办之举,却将一切都熟知于心。

    知道的一清二楚,便意味着她在掌控着此事,以往在位的江都刺史不敢说,但这位常刺史必然是最有能力掌控江都一草一木的那一个。

    蒋海额头有汗沁出。

    他今日,要么是来对了,果真能救下顾长善;要么是当真来错了,他自己也得跟着折进去可怜他这花了一百万两才买回来的命

    “是,顾修的确接受过徐正业的宴请”蒋海端着一张和气生财的白胖大脸,口中斟酌着说道“彼时徐正业宴请了江都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肯去的,要么家中被血洗,要么被孤立驱逐”

    “顾家当时也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去赴宴但据小人所知,顾家绝不曾与徐正业合谋若顾家果真是反贼同党,钦差又何故至今未能查到证据呢”

    “请常刺史明查,顾家至多”蒋海声音低了下来,选了个尽量妥当的用词“至多是中立自保而已。”

    “那便是模棱两可,立场不明了。”常岁宁抬眉“但蒋东家可知,对待乱臣贼子,从来不存在中立二字。”

    蒋海后背一凉,刚要说话时,又听那道清凌凌的声音道“不过,真要这么论起来,当初蒋东家为了自保,面对徐正业时,倒也曾有过此等模棱两可的中立之举”

    蒋海心中蓦地一惊,慌忙跪了下去,心中叫苦不迭。

    听着蒋海惊慌的辩解之言,常岁宁一时未有说话。

    此番放眼江都,“中立”的人太多了,能活下来的,自然都“不简单”。

    其中大多数人,也的确是为了自保而被迫为之,至于事后清算时,为何有的人不会被追究,而有的人却要被赶尽杀绝其中的区别只在于政治需要而已。

    而今朝廷与天子,只想借机整顿异己,抹杀士族。

    圣令被一层层传达下去,这“异己”二字的界限有时便不会那么分明,一场政治动荡引起的屠杀之下,总免不了有人会被误伤。

    很显然,在蒋海眼中,顾家一向不涉帝位之争,只想偏居江南,书香传家,若顾家也在这场争斗中消失,那便是实打实的误伤。

    而他想替好友避开这场“误伤”。

    但眼下引火烧身的蒋海满脑子里只剩下了五个字早知不来了

    什么顾长善,顾短善他也不是非救不可的

    他就是来试试,既然苗头不对,那他还得赶紧滚出去才行

    “今日今日小人前来,并非是为何人辩解,小人只是将所知言明,至于决断自然还得由常刺史明鉴”跪在那里的蒋海,勉强笑着道“若常刺史觉得小人哪里说的不对,只当小人今日不曾来过便是了”

    “小人就是只不起眼的苍蝇,您若觉得聒噪,便只需挥挥手这只苍蝇他就吵不着您了”

    他整个人好似油里滚过,滑不溜手,一张笑脸谄媚恭顺。

    常岁宁自椅中起身,走了过来。

    心中忐忑的蒋海脸上在笑,实则呼吸都停住了。

    直到那少女来到他面前,伸手竟将他扶起。

    蒋海哪里敢叫她受累,然而他一身肥肉,受惊之下实是松散无力,正要以手撑地起身时,却发觉那少女力气极大,轻而易举便将他捞了起来。

    这力气扛起半扇猪想必不成问题吧

    蒋海还在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来,一边受宠若惊地道谢“多谢刺史大人”

    常岁宁“蒋东家到底不是外人。”

    蒋海凝神往下听。

    “因此有些话,便也不瞒蒋东家。”常岁宁道“近日事务缠身,实在焦头烂额,钦差查办江都徐正业余党之事,我并无意插手过问。其次,这些久居江都的望族若悉数被拔除,于我实则也是益事。到底我并不确定他们安分听话与否,没了他们,无疑更便于我整顿治理江都。”

    少女语气平和淡然,说出的话却皆是利弊分明的、近乎冷血的理智。

    面对此等“推心置腹”之言,蒋海只能应着“是”

    旋即,却听对方话锋一转“可蒋东家于江都于我有雪中送炭之情谊,蒋东家既然开口了,这个忙我还是要帮的。”

    这一番九曲十八弯的态度,叫蒋海一时不敢贸然表露出惊喜之色。

    “只是我亦不想错信他人,给江都留下不明隐患顾家要如何证明,其待朝廷,待江都,的确无二心呢”常岁宁问。

    蒋海心中一喜,这才敢接过话,从袖中取出一折单子“顾家亦有助常刺史复建江都之心此乃顾长善亲手所拟,斗胆请常刺史过目。”

    常岁宁接过,展开来看,粗略看罢,却是略显失望地摇头。

    蒋海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金银,田宅这些我都不要。”常岁宁将单子还给蒋海,道“顾家若当真想表诚意,便让他们拿两样东西来见我。”

    蒋海抱着那折单子,战战兢兢地问“但请常刺史吩咐”

    自刺史府离开后,蒋海便直奔了顾家。

    当然,今值多事之秋,他数次来见顾修,走的皆是偏门。

    “你这点东西,人家看不上”见着顾修,蒋海便将单子甩了过去。

    顾修及其两子,再有十来位族人闻言皆色变,顾修的长子忙问“这是何意她拒绝了嫌东西少了”

    这已是他们顾家的大半家底了

    “不是嫌少,是压根儿不要这些”蒋海一屁股坐进椅中,一边冲侍女招手要茶。

    顾修此刻坐不太住,站起身问“如此,便是还有转机”

    “不要这些”,那便是有别的想要的

    蒋海灌了一盏茶水,才道“要你们拿两样东西去见”

    顾家人皆正色以待,哪两样

    “书和人”

    顾家人怔住。

    蒋海又详细转达“要你们拿出不曾流传于市的藏书一百册再拿出族中富有才学声名的子弟至少十人”

    顾家有人变了脸“一百册藏书”

    他顾家比不得清河崔氏之流,藏书统共五百册余,但若谈起不曾流传出去的孤本,至多也就百册出头,余下是为世代辗转誊抄而来的重本她怕不是潜入他们家中藏书阁内数过了,就照着这个数儿来要的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她怎不干脆去抢”

    蒋海无奈掀起眼皮子看了那人一眼“您当人家不能直接抢的吗”

    “她固然是可以抢”那名顾家老族人道“可她抢了就归她吗还是一样要交给那些钦差,带回京师去”

    但捐书不一样,他们若捐给江都府学,那便等同归她这个江都刺史所有,怎么用,她说了算

    “要么人家怎么要同咱们商量呢。”蒋海懒得同这古板老货掰扯,直接看向好友顾修“常刺史说了,给你们三日考虑时间,若考虑清楚了,便可自行将那百册书誊抄留用,她只要原本。”

    顾修心中稍缓,不是立即要,且还给了他们抄写的时间,便还不算做的太绝。

    几名族人还在争执间,顾修刚满十七岁的次子忍不住问起要人之事竟没人在意这个的吗

    “于年龄,样貌之上可有要求”少年旁敲侧击地问。

    蒋海“只要有才学的”

    少年悄悄松口气,还好,若是贪图美色之辈,他作为江都小有名气的美男子,怕是在劫难逃。

    “横竖我已将话带到了,你们自己商量吧。”蒋海未再多留,他自己还一大堆破事呢。

    但在蒋海看来,此事根本没什么商量的余地,想折在朝廷手里,还是跟这位常刺史买个平安,事关存亡,这还用得着考虑吗

    顾修亲自送他离开,路上,顾修叹气道“如此一来,不单是我顾家,就连虞家及余下那些自危的人家,怕是都要被她以这般方式搜刮了。”

    “你情我愿的事,这叫做买卖。”

    蒋海劝慰道“长善,你得往好处想,如今这世道,你们这些世家望族,不仅是天子的眼中钉,也是各路乱军的盘中餐,正所谓怀璧其罪借此时机将你们已经护不住的藏书献出去,便也能断绝一些贼子觊觎,还可换得这位常刺史些许庇护,于长远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又行十余步,顾修终是点了头,是他求着蒋海去叩那位常刺史的门,该想到的利弊,自然一早也都反复想过了。

    顾修心情复杂间,余光内,却见好友的身影猛地一顿。

    顾修看去,立时问“怎么了,可是哪里还有疏漏之处”

    “不是,我突然想到”蒋海身形好似定住,后知后觉地道“她既这般清楚顾家处境,未必不知你我交好她此前先逼迫我等盐商献上捐银,最先将我架在火上烤,之后又予我好颜色,除了让盐商给其他商户做表率之外,未必不是意在先打通了我这条路,只等着我今日代你找上门去”

    “从江都商户,再到你们这些望族她一早全都算计好了”蒋海痛呼间,指着前方道上的槐花树“瞧见没,咱们就跟那槐树叶子似得,一片片,全叫她给捋得服服帖帖,干干净净江都城就没一片叶子能从她手心里逃得出去”

    这小女娘,分明才这般年纪,却有这般谋划,成算,定性且分毫不曾显露出来

    跟她玩心思,一个不留神,裤衩子都要被她给玩没了

    蒋海又叹气,命都被人家捏手心里了,还管什么裤衩子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