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59 她这盏灯比谁都黑

作品:《长安好

    见骆观临脚下影子健在,王岳才激动地上前两步,一把扶住骆观临的肩膀,随后那两只手顺着肩膀颤颤往上移动,先是脖子,而后是脸,表情似万分关切而又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观临,果真是你啊”

    “不必借此试我体温鼻息”被好友颤颤捧脸的骆观临拧眉道“我是人非鬼。”

    王岳手上一顿,稍咳一声,这才收回手来,按了按眼角泛起的泪光“见你果真活着,我便放心了。”

    言毕,赶忙转身将窗子闭紧,折返回身,才压低声音问“不过你如今怎还敢藏身在这江都城中就不怕撞到那江都刺史常岁宁手中”

    骆观临“”已没有再往她手中撞的余地了。

    王岳又凑近了些,一脸惊忧不定“观临,你这是灯下黑啊”

    骆观临默然,灯下什么黑,那盏灯她比谁都黑。

    “还是说”王岳攥住骆观临一只手臂,正色问“还是说,你有意替旧主徐正业报仇故而蛰伏在此”

    “我知你重情重义,可你孤身一人手无缚鸡之力,焉能与那手握重兵的常岁宁抗衡呢”王岳劝道“观临,你且听我一句,你极不容易保住一命,就不要再固执下去了”

    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骆观临抬手打断忧切的好友“望山,你不如先听我一句”

    王岳摇头,先拉着骆观临在椅中坐下“观临,无论如何,你如今也要为家中族人思虑如今兵乱匪祸横行,他们可都还平安”

    家人总是软肋,王岳企图用亲情唤醒好友沉睡的理智。

    骆观临“家中尚安。”

    “如此便是万幸了”王岳松口气,因有意试探安抚好友,便又立时占据谈话主动“话说回来,你当初是如何瞒天过海逃出来的”

    骆观临“此事说来话长”要从一只麻袋说起。

    王岳不急着追问,只叹道“你此番也是历经九死一生了”

    想了想,又低声思索道“不过,能让你从眼皮子底下逃脱,还一无所查,如此说来的话那常岁宁倒也不似传闻中那般神乎其神。”

    说着,摇头一笑“果然传闻总要夸大其实,不可尽信。”

    见得好友满面自若,骆观临的心情格外复杂。

    王岳实则也在悄悄留意骆观临的反应,此刻见骆观临并不接下他评价常岁宁之言,倒无义愤仇视之感,王岳心下稍安,抬手倒了两盏茶,一盏推给骆观临。

    边出言宽慰道“人生在世如海上行舟沉浮不定,往事已矣不必再提,今日你我还能有机会重聚,已是万幸之至”

    二人遂以茶代酒,为这场死里逃生的宝贵重逢。

    对饮半盏,王岳才道“观临,你久居江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之后有何打算若有我能帮得上忙之处,你无需见外,只管说来。”

    他们是年少相知,感情深厚,且当下时局变幻莫测,家族友人之间相互照料扶持,便也更为重要了。

    骆观临未答反问“望山,你可有打算”

    提到这个,向来脾气随和温吞的王岳眉间显露出一缕愁色“自倭寇之患再现之后,越王即在大肆扩充兵马,招贤纳士钱塘与越州相邻,越王也已使人两次登吾家门了。”

    骆观临脸色微变。

    越州虽也紧邻东海,但此番倭寇意在战后虚弱的江都与润州,故战事防线多拉在东海与黄海相邻水域。

    当然,越州警醒布防总是好事,常岁宁也不止一次说过,整片黄海与东海水域的海防皆要重新整肃,不能有一处松懈,以给倭寇异敌可乘之机

    可整肃海防,训练水师皆无可厚非,然而扩充兵马,招贤纳士

    且这招贤的手甚至都出了越州,伸到钱塘去了而今各处藩王蠢蠢欲动,越王李肃看来也不是例外,多半有借机蓄势之心。

    骆观临看着王岳“那你可打算答应越王的招纳”

    王岳叹气“我还未曾想好”

    看着好友难以抉择的神态,骆观临默然会意,王岳此人最怕做选择拿决定,少时便是如此,你若送他一杆笔,他可欣然收下,但你若叫他去买笔,他势必能在笔墨铺中选上大半天,最后十之八九还要用“点兵点将”来选出最终的那一杆。

    一杆笔如此,如此大事,料想便更难抉择了。

    故而骆观临事先已与常岁宁说过,王望山此人学识过人,容人容事皆气量极佳,擅谋,却不擅断。

    “观临,你最是知道我的”这个话题勾起了王岳的苦思,他下意识地道“不然你帮我斟酌斟酌,拿一拿主意呢”

    言毕,却又连忙回神摆手,叹气道“还是罢了,你这选人之能,也并算不上如何高明我是总选不出,你是总选不对。”

    骆观临脸色扭曲了一下,说好的往事已矣休要再提呢

    比起选不出,王岳显然更怕选不对,因而这些年来虽为钱塘一方名士,在外人却始终不涉纷争,但只有骆观临最清楚,他不是不想涉,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涉。

    有时刚看准了一人,想去人家府上当个门客什么的,然而他这边还没考虑好呢,那边就已经垮掉了,于是只能叹一句“非我良主”,而后默默物色下一个。

    看着举棋不定的好友,骆观临竟莫名觉得常岁宁相当适合,成则成,不成则套上麻袋直接扛走,根本没得选,倒是免去了抉择之苦。

    王岳对好友的险恶用心一无所知,仍在思量着越王之事,又斟酌道“不过观临你久居官场,对越王应当更多些了解,可否同我说一说各处待其人是何看法”

    话音刚落,忽听房门被叩响了一声,王岳立刻问“菜来了”

    骆观临“”是收菜的来了。

    浑然不知自己就是一盘菜的王岳眼瞧着包间的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酒楼伙计

    一名身穿浅青绣祥云纱袍,肤色白皙而身形高挑的少年负手走了进来,未开口先露出笑意“先生稍候,酒菜随后便到。”

    听出这不加掩饰的少女音色,王岳又是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骆观临,只见骆观临与那少女视线交汇之际,并无陌生意外之色

    王岳一怔后,笑着问好友“这是令爱”

    骆观临“”

    他可没这福气

    随着少女身后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合上,王岳已默认了这个事实,笑着站起身来“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年还不过只是个三四岁的娃娃”

    说着,不禁埋怨好友“观临,你何时竟将孩子也接来了江都且信上也没提半字,倒叫我这做世叔的连个见面礼都没能备下”

    且江都此地,是孩子该来的地方吗他自己成日戴张面具遮掩身份也就罢了,瞧把孩子逼的,都不敢做女儿家打扮

    骆观临在忍无可忍和对好友的愧疚之间疯狂摇摆,选择暂时闭上眼睛“望山,她并非溪儿。”

    王岳顿时困惑,不是他大贤侄女,那还能是谁

    来人很快给了他答案。

    王岳视线中只见那气质分外利落的少女与他抬手,含笑道“刺史府常岁宁,见过王先生。”

    王岳困惑的表情顿时出现一道极大的裂缝,形如天地塌陷

    谁

    常岁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旁侧的骆观临,带着百口莫辩的惶恐不是他招来的

    是,他是很可疑,他在信中得知了好友死里逃生的秘密,又特意定在今日午时再相见可当真不是他告的密

    他岂会是那等卖友求荣之人呢

    慌乱中,王岳匆匆挡在缓缓站起身的好友身前,边急声道“观临,此事蹊跷,但你听我解释”

    “你不必解释。”骆观临按住好友一只手臂,上前一步,看向常岁宁“常刺史是随我一同过来的。”

    王岳急乱的情绪登时遭到冰封,整个人如一尊冰雕,近乎僵硬地转头看着骆观临“什么”

    骆观临语气复杂“望山,我如今在江都刺史府中,为常刺史做事。”

    闻得此言,王岳这尊冰雕逐渐迸裂碎开。

    在刺史府中,为常刺史做事很简单的一句话,但此刻之于王岳,却比他家中老母亲炸的那又干又硬、存了一年还没吃完、已然发了霉的年货丸子,要更加难以嚼动消化。

    好不容易把碎了一地的思索能力拼凑回来,王岳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好友是不是被胁迫了

    他无声抓住骆观临的手臂,以眼神做出询问。

    当下骆观临却只能违心替常岁宁说尽好话“望山,从一开始就是常刺史救下了我,并替我伪造出自焚身亡的假象,替我改换身份,留我在刺史府内。”

    常岁宁适时露出善良的笑容。

    王岳只能僵硬地挤出笑容回应,而后继续端着这僵硬的笑脸,问好友“如此大事你在信上怎也不曾提及呢”

    骆观临“没来得及细说。”

    王岳笑容愈发僵硬,写信这种事,还有“没来得及”一说怎么着,他是写信的时候毛笔着火了还是刀架脖子上了

    假的,全是假的

    显然,他才是被“卖”的那一个

    且“卖”他的同时,还要防着他

    这般尽心尽力,可见的确不是被胁迫了,这是心甘情愿的

    才死了旧主,便投了新主,这姓骆的是片刻也不肯闲着,一点空窗没有啊

    王岳又气又急,他很想逃,然而迎着那少女的笑脸,却又不敢动弹,这感觉好似被一头猛兽盯着,他敢跑,对方就敢将他撕的比他老母亲下锅太久的糊面叶还碎。

    “先生不必惊慌,我待先生并无恶意。”常岁宁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去,抬手示意大家都坐,边道“是骆先生向我极力引荐先生,我才托骆先生去信邀先生来江都做客的。”

    王岳只能稍显拘束地抬手一礼,跟着落座下去。

    常岁宁拿闲谈的语气问“二位先生方才都在谈些什么”

    骆观临“在说越王之事。”

    说话间,看了王岳一眼。

    王岳在心底又骂了他一句。

    “越王李肃啊。”常岁宁道“据我所知,此人浑身上下最大的长处便是听劝。”

    王岳迟疑地看着她。

    又听她道“但他谁的劝都会听一听,过于缺少主见,时有朝令夕改之举。”

    骆观临也看向常岁宁,怎么说的好像她很了解越王一般

    “此类人是难成大事的,且极容易被人蒙骗利用。”常岁宁拿中肯的语气与王岳道“先生若投入他府中,想要有所作为,遇事不单要说服他本人,还要压得住他手下所有门客属官,如若不能,便注定抱负难展,这会是先生想要的吗”

    王岳心绪起伏,不敢表露太多。

    又听常岁宁接着道“再有,此番倭寇逼境,我以江都为首,与沿海各州共同整肃海防,操练水师,互通各处海域消息。但唯有越王自视甚高,从不应和跟从,多次推诿敷衍,自守于越州,大肆囤积兵马”

    她道”而越州的动静定会招来天子猜忌,为占先机,越王不单要起事,且还会很快起事,如此之短的时日内他难有详具之计划,足下根基不牢,谈何远征故我判定,他注定难成大事。先生若选择跟从,非但抱负难展,或还将很快便有性命之危。”

    听至此处,王岳再看向这位年少的刺史,眼中已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她的声音有着少女特有的清亮明澈,但说起这些政局,却思路清晰笃定,没有一字废话,字字句句直指要害短短几句话间,她竟已判定了还未来得及起事的越王必败。

    越王若知晓有一个十七岁的女郎此时已为他的日后下了定论,不知是何感受

    王岳胡乱地想着,越王什么感受他不知道,但他的感受是这位刺史,果然很不一般。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