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变脸

作品:《京华郡主

    许京华一手掀着车帘,一手向外面乱挥,直到出了王府,看不见齐王夫妇了,她才松手回头,说:“我一直以为皇宫啊王府啊,得那叫什么……对,金碧辉煌!我一直以为得金碧辉煌成什么样呢,没想到除了大一些、结实一些,还挺平常的。”

    刘琰坐在里面,双手撑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恍惚,看着虚空,像是在出神。

    “大殿下?”许京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刘琰往后躲了躲,坐直身体,“没什么。天下初定,正是休养生息之时,皇室理应躬行节俭,为天下臣民表率。”

    许京华:“……这句话你是背下来的吗?”

    刘琰俊秀的眉微蹙:“什么意思?”

    他看起来像是当真了,许京华只得解释:“我说笑的。你想都不想,随口就讲了一句大道理,特别像背下来,防着谁考你似的。”

    “……”刘琰目光落在许京华脸上,她刚去探过自己亲生父亲的病,神色却仍是无忧无虑的,好像许俊转眼就能痊愈如初、长命百岁。

    “你一点儿都不担心保定侯么?”他忍不住问。

    许京华有点惊讶:“担心什么?他有人照顾,又有太医给看病,还需要我担心什么?”

    刘琰竟无言以对。这姑娘真是他生平仅见,心大得,彷佛天塌下来都能当被盖。

    亲爹卧病在床,毫无忧色,还特别理直气壮,却连他都不会怀疑许京华冷血不孝——同样的事,要是换成父皇与他,恐怕……刘琰不由冷笑。

    “你怎么了?好像不大高兴。”许京华后知后觉。

    “没有。”

    啧,脸都是冷的,眉头也没松开,居然还说“没有”,许京华抬起手支着下巴,盯着大皇子殿下的小白脸,猜测道:“是不是上课被先生教训了?”

    刘琰斜眼看她,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

    “不是吗?”许京华作势想了想,“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上完课已经很累了,皇上还要你来探望我爹,你心里……”

    “别胡说!”刘琰不等她说完,就急声打断,“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他面上从来温文和煦,待人亲切有礼,突然疾言厉色,许京华吓了一跳,不觉坐直,解释道:“我只是说笑……”

    “说笑也不能说!”刘琰又飞快截住她,“你可知道,什么人才会对皇命阳奉阴违、心存怨怼?”

    许京华愣愣看着他,还有点懵。

    “乱,臣,贼,子!”刘琰一字一顿。

    许京华被这四个字吓住,好半天没能出声。

    刘琰也在这段沉默中,想起许京华原不过是个牧马放羊、大字不识的小丫头,才到京第二天,根本闹不清宫里那些忌讳,便缓和了语气,低声说:“吓着你了?对不住,我……我们这些人,看着高高在上、富贵已极,实则每日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许京华真的没法理解,小声嘀咕:“可是皇上是你亲生父亲啊。”说句玩笑话都不行?

    “皇上先是天子,然后才是我父亲。”这句话,刘琰讲得郑重其事。

    天子?可她昨日见到的皇上,明明也是个会说笑的人,是晚辈、是兄长、也是父亲,怎么突然就被推上高处,又成了天子?

    许京华想不明白,回到庆寿宫,见到还没走的皇上,畏惧之心莫名生出,再不敢随便说话——连大皇子都怕成那样,她可不能给太后娘娘惹祸。

    因有刘琰先回话,太后没察觉许京华有什么异常,等皇上听完许俊的病情回报,知道并无大碍,告辞走了之后,她才发觉一向活泼的小孙女蔫蔫的。

    “怎么?可是你爹的病……”

    许京华忙说:“我爹没事,还有力气骂我呢,说等他好了,先揍我一顿。”

    太后失笑:“他这什么脾气!”又问,“那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饿是真的饿了,许京华连连点头:“嗯,饿了。”又说,“婶娘还送了我一匣子首饰。”

    “传膳吧。”太后先吩咐一声,又叫刘琰回去更衣洗手。

    刘琰答应了,却有些不放心,往许京华那里看了一眼。

    她正从宫女手中接过匣子,要打开给太后看,神色却仍未活泼起来,与午间自由鸟儿一样欢快翻飞的许姑娘,判若两人。

    太后一向心细,不可能不察觉,定是要问个究竟的。刘琰心事重重,转身离去。

    太后不光心细,还沉得住气,一直到吃完饭,和许京华回了后殿,才开口问:“京华是跟琰儿怄气了么?”

    怄、怄气?许京华使劲摇头:“没有啊。不过,回来的时候,我不知轻重,开了个玩笑……”把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说完,她带点忐忑,问太后,“娘娘,事情真有殿下说得那么可怕吗?”

    “……唉。”太后低叹一声,“京华别怕,今日是事出有因。”

    她说着转头看了一眼门口侍立的郭楮,郭楮立即带着宫人内监都退出去,自己守在门口。

    “这事儿说到底,怪我和皇上。你和你叔父走了没多久,皇上就来了,他知道你叔父进宫了,奇怪他怎么那么快就回去。”

    太后自然实话实说,皇上听说许京华跟齐王出宫,去探望许俊,就夸了几句,正好这时,刘琰下课回来了。

    “皇上也不知怎么想的,见到琰儿进来,张口就是一句,‘琰儿要是个女儿多好’。”

    许京华:“……人家都指着女儿说,要是个男儿多好,皇上怎么?”

    太后叹道:“便是个女儿,被这样说,有心气儿的,都要不高兴,何况男儿?再者——我原想着,有些事不急着同你说,免得吓着你,但如今看来,还是早些说了,你心中有数方好。”

    许京华忙端正坐好,“娘娘您说。”

    “皇上登基已有一年,却迟迟未立太子,如今朝中大臣都在催促,我一个居于深宫的老妇人都知道这些,恐怕也瞒不过琰儿去。皇上偏在这个时候说这话,莫说琰儿本就心事重,便是个心宽的,也不能不思量。”

    许京华琢磨了一会儿,有点明白了,“大殿下是不是担心皇上不想把天下传给他,才说这话的?”

    太后点点头:“皇上当时说完,也有些后悔,只说羡慕你爹有你这么个贴心的女儿,让琰儿替他去探望你爹。”

    “难怪大殿下始终不太高兴了。”换许京华,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所以我说怪我和皇上,要是平常,你同琰儿这么说笑,他顶多告诫你两句,却不会这么当回事。”正是心里生嫌隙的时候,听了许京华那话,难免觉着惊心。

    “那也怪不着您啊。”许京华抱住太后手臂,“这是他们父子间的事。”

    太后摇摇头:“我当时应该拦着,不让琰儿就走,说皇上几句,把那话圆回来的。但我那时想起了琰儿的母亲,一愣神,他已经领命走了。”

    “大殿下的母亲怎么了?”

    “这事说来话长,琰儿的母亲姓李,李家是山东士族,当年拥立先帝,有功于朝廷,所以先帝就选了李氏女为太子妃。但李家权势日盛,也生了不该生的野心,在太子妃产下琰儿后,她父兄密谋造反,想弑君拥立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

    许京华有点糊涂:“造反的人,不都是想自己做皇上吗?”

    “当时人心所向,仍在皇室,李家不敢直接称帝,就想拥立才十六岁的太子——他们以为少年太子比先帝好糊弄,就算不好糊弄,过一段时间再弑君,立襁褓中的琰儿便是。”

    许京华听得汗毛竖起,指尖都凉了。

    太后摸摸孙女额头,安抚道:“别怕,事情没成,先帝得到密报,提前部署,将李家叛军剿灭了。不过,太子妃也因此早逝——我知道皇上心里一直很怀念她,太子妃的品格,原也没得挑,所以当时听了那句话,思绪就跑远了。”

    许京华没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么?”

    “若琰儿是个女孩,李家大概也不会急着谋反……”

    “您是说,皇上是这么想的?”许京华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但这些年来,皇上同琰儿确实不大亲近。”

    “这没道理啊!有心谋反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怎么能把缘由归结给一个婴儿?”

    太后苦笑:“人便是如此,遇上无可挽回的事,总忍不住去想‘当初如果’。这些话,我同你说了,是想你明白背后因由,天下间的父子父女,不都同你和你爹一样。以后你同琰儿说话,尽量不要涉及皇上——认真说来,背后议论皇上,也算不敬。”

    许京华面上老老实实点头,心里却想着,要把夸皇家的话都收回,他们这些人背后都有坑,一不小心就踩进去了!

    “也不要告诉琰儿我同你说的话,他本来心事就重,听了这个,父子俩恐怕就有心结了。”

    现在叫她说,许京华也不敢说了,就又点点头。

    “那你同宫女们玩会儿,我去瞧瞧琰儿,开导开导他。”

    许京华站起身送太后,到底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祖母,皇上……是不是真的不想把天下传给大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