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萧博扬不远处, 少年也停下了脚步。

    他也看到了幻境。

    裴春争记得他娘死那天, 那天是腊月里, 前几日下小雪刚停了。

    魔域傍晚天是血红色，像苍茫荒原上野火, 熊熊地烧着, 一只乌鸦落红色院墙枯树上, 映衬着夕阳, 喙里像叼着一轮红日。

    透过这别院，他看到个丫鬟正捧着碗, 看着床上形容枯槁女人。

    丫鬟抹着眼泪说“姑娘, 求你喝了这一碗药吧。”

    女人虚弱地躺在床上笑了笑“瑞珠，把碗放下吧，我精神还好用不着喝药。”

    “他回来了吗”

    女人喃喃“哦回来了，是往南院去了吧，今天是除夕呢。”

    除夕啊, 正是一家团聚日子，多好啊。

    女人垂下温柔眉眼，定定地想。

    可是, 她知道，在今天这个日子里, 他不会来她屋了, 不会和以前那样, 坐着和她说说话, 也不会抱抱春儿。

    她可能快死了。

    苏雪致心想, 这么一想，又咳出来了点儿血，瑞珠立刻哭了出来，她摆摆手，温柔地喝止了她，接过了帕子，擦了擦嘴角血渍，问“那春儿回来了吗”

    瑞珠咬住了下唇，没吭声。

    死一般寂静在屋里蔓延。

    苏雪致眼神有点儿落魄。

    看来春儿也不会回来了。

    今年除夕，除了瑞珠，她丈夫和儿子竟然没一个愿意陪在她身边。

    沦落到这个地步，苏雪致缓缓地攥紧了帕子，胸口一阵闷痛翻涌。

    这都是她错。

    她不该嫁给裴旻。

    她怎么也是出生魔域苏家大族，爹和娘都待她极好，可是她偏偏看上了裴旻。是她不顾父母同意，不顾裴旻对她无意，一厢情愿缠了上去。她知道，裴旻心里曾经有个青梅竹马卫佩兰，后来卫佩兰在替魔域征战过程中死在了禅门梵海。

    她出生好，娶了她对他助益颇多，就算裴旻对她无意，也没有拒绝这门婚事。

    这些她都知道。

    在嫁给裴旻之后，他们也过了一段相敬如宾日子。可是她没从来没想过，裴旻那青梅竹马根本没死，卫佩兰战败被俘，被修真界关了几十年。

    那次，裴旻像往常一样出征，她替他整理好衣服，之后日日夜夜守在门口等他回来。

    两个月后，她终于等到了自己夫婿，却看到了自己夫婿抱着个昏睡姑娘走进了家门，那张秀丽脸蛋上冷若冰霜，行走间铠甲当啷直响。

    那个昏睡姑娘就是卫佩兰。

    卫家全家战死，卫佩兰被裴旻救出来之后无处可去，就住在了裴府，又过了一段时间，裴旻顺理成章地将她扶成了平妻，和她平起平坐。

    苏雪致知道自己不如卫佩兰，她太懦弱了，是庭院里花，只能攀附着裴旻而活，而卫佩兰不一样，她能提枪上战场，为魔域四处征伐，她身上带着为魔域戎马半生而留下伤痕。

    反观她，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裴旻不喜欢这样女人。

    她知道裴旻有野心。

    魔域一向强者为尊，一字并肩王苏不惑是内定下任魔主，苏不惑叛变魔域之后，这个位子就空了出来。谁要是能得到万魔令，谁就是下任魔主。裴旻费尽心思，联络盟友，就是为了万魔令。

    再后来，她怀上了春儿，就在她怀胎六个月时候，她家里挡了裴旻路，裴旻和同盟算计了她父兄，她父兄不是裴旻对手，在这场斗争中惨败。

    得了消息，她哭着求裴旻放了她父兄。

    可能是她怀着身孕，趴在地上痛哭流涕模样太过可怜，裴旻脸色微微动容，最终答应了她，放了她兄长，但她爹爹必须死。

    任凭她如何哭求，裴旻还是坚决地杀了她那年迈爹爹，然后将她兄长流放。

    从那之后，她就明白了，裴旻对她没有半分夫妻情意，她父兄挡了他路，他能坚决地处死她爹爹，那她呢她要是挡了他和卫佩兰路，他是不是也会坚决地杀了她。

    于是，她自请搬离了主屋，在西边别院住了下来，一个人抚养春儿长大。

    裴春争出生那天也是腊月，庭院里梅花正好开了。

    她给他取名“春争”。

    “少年意气与春争”，她相信他会长成有傲骨，有意气少年郎。

    可是，她和春儿感情并不好。

    从父兄被处死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怨恨，在后悔，每天都神神叨叨，只将春儿交给了瑞珠，忽略了春儿感受。

    她知道，从春儿懂事起，春儿就讨厌她，讨厌她这个神神叨叨怨妇。

    或许是她快死了，人之将死，她神思突然清明了不少。

    今天是除夕，她想见见春儿，也想见见裴旻，想一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

    但她已经很久没和裴旻说过话了，想到这儿，苏雪致忽然有点儿紧张了起来，看向了瑞珠“瑞珠，你你去主屋问问，看看能不能把老爷请过来。”

    瑞珠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口帘子被打了起来。

    从这外面突然走进来了个趾高气扬丫鬟。

    苏雪致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卫佩兰身边丫鬟孤鸾。

    黄衣丫鬟一进来，就扯着唇冷笑“老爷叫我过来传话，今天就不在这儿用饭了，请夫人自便。”

    苏雪致喉咙里“嗬”了一声，心里那点儿忐忑顿时烟消云散，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其实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个答复，只是她没想到，她还没去问，裴旻主动就派人过来传了话。

    头又开始疼了，苏雪致扶着椅子，轻轻喘了口气，耳畔似乎隐约传来了瑞珠和孤鸾争辩声，紧跟着孤鸾一声尖叫，突然冲了出去。

    目睹孤鸾冲出去之后，瑞珠立刻蹲下身焦急地察看她情况“夫人，你不要紧吧我扶你上床歇歇。”

    苏雪致点了点头。

    刚被扶上床，门口突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

    风雪顺着帘子灌入了屋里，裴旻停在了门口，身边还站着个红衣明艳女人，两个人都换上了新意，光彩照人，宛如一对璧人。孤鸾就站在卫佩兰身后，眼里还有泪。

    “裴旻”苏雪致扶着发昏脑袋，费力地喘了口气，“你来了”

    男人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那和春儿如出一辙脸上，才微微流露出了点儿漠然，冷冰冰地开口，“你病了。”

    “孤鸾是佩兰丫鬟，当初如果不是孤鸾拼死护住，佩兰也活不下来，我不是和你说过，要好好对待孤鸾吗”

    苏雪致深吸了一口气。

    “我也是你夫人，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父兄，对待你岳父和妻舅”

    裴旻脸色微变。

    苏雪致咳嗽了几声，缓缓揪紧了衣襟，转眼泪水就流了出来。

    爹爹哥哥

    她记得她爹爹被处死时候。

    他再也不能和蔼地总是喊她“小雪儿”了，爹爹那一颗年迈头颅飞上了天，鲜血如雨。

    而她大哥，那总是笑着照顾她大哥，则被流放到了魔域最险恶地狱。

    裴春争面无表情地看着。

    好像有个声音在耳畔笑着“看看，这就是你爹和你娘。”

    “有谁家父母会是这个德行。”

    沦落到这个地步，确实是这个女人自作自受。

    幻境里面女人哭得有点儿喘不上气来了，一边哭一边咯血，似乎要把这么多年怨恨和不甘都发泄出来。

    裴旻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卫佩兰上前一步，冷艳脸上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裴旻”

    “佩兰，”男人冷漠眼里微微柔和了两分，“你先出去。”

    卫佩兰走了之后，那男人似乎被逼急了，眼微微泛红，压抑不住魔性，冲破了理性，他冲了上去，掐住了女人脖子，缓缓扼住了女人脖颈，在女人瞪大眼，惊愕视线中，掐死了她，然后生吞了她。

    吞到一半，鲜血抚平了魔性，裴旻似乎意识到了点儿不对劲，茫然地松开了手，看着地上苏雪致被鲜血浸透了半截身子。

    “阿阿雪”

    他身子有点儿发颤，嗓音微哑。

    苏雪致定定地看着他，她是魔身，就算还剩下半截身子一时半会儿也咽不了气。

    她看着这个活吃了她男人，忍不住开始笑，越笑越大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越想越后悔，心如刀绞。

    他竟然为了卫佩兰身边丫鬟动了怒，生吞了她。

    她多想一家人，一起吃一次团圆饭啊，有爹爹，有大哥，有春儿，没有裴旻。

    临死前那一刻，她突然想见见春儿，抱抱这个鲜少得到她关爱孩子，可是春儿厌恶她，除夕故意避她不见。

    裴旻慌了神，“阿阿雪”

    “其实你想见你娘对不对”

    “你想得到你娘爱。”

    “闭嘴。”裴春争沉声道。

    少年脸上无动于衷，却死死地咬紧了牙，握紧拳，死死地盯紧了这场幻境。

    少年练完剑，手里攥着个镯子赶回了家，秀丽脸蛋上微含忐忑和紧张。

    就算娘极少关心他，但对每个孩子而言母亲就是他天。

    他跨过了门槛，一眼就看见了还剩下半截身子躺在地上女人，脏器肠子外露，白骨森森，裴旻失魂落魄地跪在一边。

    苏雪致半边脸都没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女人好像是笑了一下，伸出冰凉手摸上了他脸。

    “春儿娘小春儿。”

    “今天除夕，你来陪娘了吗”

    春儿，她对不起她小春儿。

    “小春儿。”苏雪致深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死死盯着他看，似乎要把他模样一笔一划刻在眼里，嘴唇翕动，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你凑近一点儿。”

    少年跪在地上，他想把他娘肠子给塞回去，但塞了滑出来，塞了滑出来，鲜血浸透了双手，他身子僵硬发冷，听到了苏雪致话，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挪不动僵硬身子凑过去。

    女人死不瞑目地咽了气。

    他起身拔剑，剑光骤然一亮，心神失落间裴旻没有料到自己儿子突然出手，他剑快准狠地刺入了他丹田。

    丹田破碎，裴旻不可置信地呕出一口血，看着他“春儿”

    他收回了剑，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外走，找到了等在门口卫佩兰，在她惊愕目光中，将她拖了进来。

    多年伤病，卫佩兰早就被这后院锦衣玉食生活磨钝了，她维持着她那副高高在上冷傲表情，维持着那可笑自尊，想怒斥他，却根本不是他对手，像只鸡鸭一样被他拖到了母亲身边。

    裴旻一见卫佩兰立刻慌了神，挣扎着上去拽卫佩兰，想将他置于自己保护之下，怒斥道“春裴春争，你在做什么”

    这个男人一看自己心爱女人有危险就慌了神，昔日冷静荡然无存。

    他面无表情地一剑将男人胳膊连同那女人半边身子砍了下来，又把他庶弟，卫佩兰儿子拖了进来。

    他庶弟嚎啕大哭，胖脸上还挂着鼻涕。

    裴旻咬紧了牙，跪在了他面前，艳丽脸上没了昔日冷漠，虽然还在尽量维持着父亲体面，“阿春，杀我可以，放过你弟弟。”

    裴春争觉得讽刺。

    这个骄傲男人，竟然不惜为了这俩母子跪在他面前，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他没有回答，一剑将他这庶弟劈成了两半，当着裴旻面，看着裴旻骤然睁大眼，生吃了他最爱女人和儿子。

    这个女人是他母亲，就算他厌恶这个女人，为人子也要替她报仇。

    但，真是这样吗

    耳畔那道声音似乎还在狞笑。

    裴春争思绪纷乱，握紧了剑，睁大了那双桃花眼，眼里有泪水流了出来。

    唇瓣微动，狼狈地吐出了一个字。

    “娘”

    “娘“

    他想抱抱她。

    他多想在她临死前抱抱她。,,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