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作品:《祐宦媚景

    帝后和睦是国家稳定的基础,是天下夫妻的典范。李v温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这是定婚约后顾江离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她虽然感到失望,但也不应该驳了他的面子。

    李v温正想答应他,忽然想起来阴云霁的身体还没有恢复。真要这时候抬顾江离,势必要压了他,也不知他那个羸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

    李v温思索片刻,折中了一下,揉着眉心说道:“江离不必担心,朕不要他的命。”下旨道:“着川柏除御前太监总管一职,以后就去乾清宫守门。”

    各退一步,顾江离本意不是夺权,也就罢了。川柏保了海棠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谢恩后便安静的退出去了。海棠心里不是滋味,但知道这两人为了她做了什么努力,也就默默的咽下去,跟着退下了。

    御书房里恢复平静,只有李v温知道,又有一个相伴多年的人远离了她。

    她早就过去了会对这种事愤怒的年纪,她只觉得倦怠,可是不得不打起精神。

    李v温勾动唇角,赐了顾江离的座,柔声问道:“江离有什么事吗”

    顾江离眉目间流动着和煦的春风,声音清醇如美酒,只说道:“陛下,婚事应当如何安排”

    李v温无意识的摩挲着腰间的牡丹纹玉佩,心里不上不下的吊着,说道:“皇家的婚事都是定在春天,万物生机意头好。等转过年的春天,让钦天监挑个吉日,内务府采买。只是明年说不定要大选,朕心里还没定下来。”

    不论选秀是在大婚前还是后,李v温都觉得会委屈了顾江离,她的意思是或者晚几年,或者就算了。她没什么大选的必要。

    顾江离虽然想过这种局面,可是亲耳听到李v温的话,心里还是有些酸痛。

    他闭了闭眼,脑中滚过一圈圣贤古训,终还是艰难开口:“陛下,自古皇嗣为第一要务。臣虽愚钝也知后宫盈广乃是国家之福。臣万不敢因一己之私而被指善妒,累及百姓不安,社稷动荡。臣还请陛下照例采选。”

    李v温搭在梨花椅扶手上的长指一紧,侧首看着顾江离,桃花眼里墨色浓重,看不清是什么情绪,只轻轻说道:“是么。”

    果然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客气得总像是初次见面。娶妻娶贤,她能立如此贤德之人为皇夫,算是福分了。

    她早知皇宫何等所在,不应该奢望太多。

    倘若真是有爱,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呢。难道是他顾虑太多李v温还想再争取一下。

    她看着顾江离认真说道:“江离,你要是害怕善妒的名声,朕可以表明态度与你无关,你不要委屈自己。”

    顾江离心里一暖。可是所谓规矩体统,就是即便知道遵守了会让自己难过,也是要照着做的,否则天下何以安定

    顾江离视线低垂,声音却坚定,说道:“陛下岂不闻汉宫班婕妤辞辇进贤,礼匡君臣。臣即便入宫,仍应守君臣之别。臣不敢为嬖幸陷陛下于无道。”

    李v温心里些微的悸动终于归于沉寂,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规矩,礼法和看不见的束缚,皇城和她的人生应该由这些组成,那不可理喻的希望不在这范畴之内。

    李v温轻轻一笑,声音缥缈:“嬖幸啊,江离真是清高入骨。既然你都说得如此直白了,朕怎么忍心让你难做。朕若是此时公布皇夫的人选,群臣恐怕疑心你早有献媚之举,于你名声有碍。不如来年你也一起参选,到时朕再立你,天下便没有议论了。”

    这也是顾江离今日到御书房想说的,闻言便应了下来。

    两人商议妥当,便无别话。静默半晌,李v温没有发话让他退下,顾江离却想离开了。

    顾江离起身拜退,说道:“陛下,臣不宜久留御书房,于礼不和。臣告退。”

    李v温止住他,“你是朕未来皇夫,你就留在这多陪朕一会。”

    顾江离目光微动,说道:“陛下,如此臣更不敢久留。后宫不得干政,臣日后皆不宜来御书房,恐有干政之嫌。”

    李v温抬起头,定定的看了他一瞬。忽然淡淡一笑,说道:“江离提醒得是,朕一时忘了,如此你就先回府吧。”

    门扇开合,发出轻轻的响动,不疾不徐的脚步慢慢离去,御书房里只剩李v温一人。

    满架的古书,累牍的奏折,旁边一席小案空无一人,落了些微的灰尘。香炉里苏合香的袅袅细烟笼罩房中,仿佛漫漫大雾野旷苍茫。

    李v温独自倚坐在梨花木的扶椅里,双目微阖,遮住了眼中的悲悯。

    她的声音轻轻的,对着早已离开的人说道:“中秋宴时你一曲琴音,破千里冰雪而引春来。朕以为你会是朕的知己,如今看来,是朕自误了。”

    无人听见却字字清楚,越到后语调越寒,终于冻彻心扉。

    此后的乾清宫风平浪静,若不是看不见川柏,自己腰间还多了个玉佩,李v温几乎会误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

    阴云霁一日日喝着夏安的药,终于病愈。梁国公还在羁押,钦天监定的行刑日子就在几日后。人关在诏狱,自然是阴云霁监斩。

    行刑当日,天高云淡。囚车将人一路从东厂提到闹市口,车里人无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再也看不出来当朝大员的气度。

    阴云霁足蹬粉底皂靴,身穿黑压压的鋈觯颜色深的就算是鲜血溅上去都看不出来。

    他坐在监斩席上,举手遮目看了看日头,到了时辰便向坐在主位的刑部尚书胡松点了点头。胡松连忙传令行刑开始。

    刀斧手听令口含了一大口酒,在锋利的尖刀上细细洒过。第一个刑的就是钱善达的剐刑。

    两刀下去先割了双乳,围观者无不心惊胆战。承平日久,十几年来没判过此刑,很多年轻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鲜血淋漓的场景。

    钱善达剧痛难忍,看见阴云霁在监斩席便破口大骂,“无根阉狗,不阴不阳的东西。狗仗着人势也敢玩花样陷害本公,本公就是下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旁边的胡松吓得脸都惨白了,就连围观的普通老百姓也面露不安,他们虽不懂朝政,但也听过大名鼎鼎的东厂。

    阴云霁垂下眼帘,细细把玩着手上翠绿的扳指。这种临终乱吠他听得不计其数,将死之人他计较个什么劲呢。

    况且舌头历来是最后割的,就是让犯人发出哀嚎和忏悔,来警醒教育百姓的。他不想提前割了破了例,在顾江离已定中宫的时候被言官参上一本。

    钱善达看他没反应,自以为戳中了他的痛处,越骂越起劲,“哈,你这么费力的扳倒本公,皇上那小儿能赏你什么,能赏你站起来撒尿吗,哈哈,你就一辈子像只鸡一样蹲着吧,哈哈。”

    “白生了一副花样子,姓阴的,你根本没用,哈哈,遇见女人你敢碰她吗,你敢吗你这般无用,连勾栏院都进不去,还是去小倌馆讨赏去吧。接客的时候可千万记得闭紧嘴,一出声你那不男不女的嗓音,聋子都知道你什么来历,哈哈。”

    阴云霁将扳指紧紧攥在手里,深深的压进了掌心,形成了一个圆坑,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狭长的眼眸翻腾着阴暗,长睫极快的微微颤动,可知这些话并不是对他不起一点作用的。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听了无数遍,真是没什么新意。阴云霁微讶于这时自己还能分心想这些,自嘲的勾了勾唇角,长吐出一口气。

    胡松的冷汗早就淌满了一背,别人不知道,他是一路配合东厂审讯的,知道的颇多。那花样百出的刑罚,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可害怕阴云霁折了面子,回头灭口将自己随便按个罪名扔进诏狱。

    胡松赶紧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指示刀斧手将钱善达的舌头先割了。这关头他可顾不得会不会被御史弹劾了,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况且讨好了阴云霁不愁没官做。

    阴云霁看到了胡松的小动作,终究还是默许了。刀斧手得了指示,一把尖刀就要往嘴里招呼。

    钱善达知道他想做什么,左右摇着脑袋竭力躲避,一边躲一边说,“且慢,姓阴的,你应当还没看过剐刑吧这剐刑十五年没判过了,你难道不想知道上一个判凌迟的是谁吗”

    阴云霁心里一动,抬眼看着钱善达。刀斧手一见情况有变,便将尖刀收了回去。

    钱善达满面狰狞,说道:“没错,上一个剐的就是你那谋逆的爹。哈哈,本公当年也是知晓此案的,别人不敢说,本公将死之人什么也不怕,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究竟姓什么”

    阴云霁当然想,满裕朝只有他一个人姓阴,这屈辱的姓氏要跟他一生。他认,但他也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姓氏,他也想知道自己原本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人生轨迹应该是什么样子。

    但这是个圈套。

    他知道钱善达为什么在狱中不说,无非是知道这件事不足以换他平安,所以留到今日在闹市口当众羞辱他。

    闹市口又人多眼杂,只要他说了旧事,必然有人报给李v温。这事落在皇上的眼里,就是他阴云霁追忆先祖图谋造反的证据。

    况且钱善达最后不一定真的会好心告诉他,让他一辈子不得解脱才是钱善达的报复。

    他想得如此透彻,他知道应当赶紧割了钱善达的舌头向李v温表忠心,可是他还是迟迟不动手。

    他是真的想知道。

    钱善达抓住了他的软肋,一瞬间兴奋得脸孔都扭曲了,疯狂大笑道:“你想知道吗可是本公年纪大了,身上又疼,只得慢慢想了。想的时候难保不胡言乱语,你可得仔细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说不定哪句就有了。”

    阴云霁闭上了眼睛,静静的听着钱善达在那里骂,什么“阉竖”“没根”“祖宗蒙羞”。渐次到后来变成了污言秽语,什么“银托子”“玉势”“床上的玩物”都出来了。

    满刑场几万人听得一清二楚。

    阴云霁本就白皙的脸,越白了一分,暗自咬紧了银牙,羸弱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绑在了椅子上,分毫动弹不得。

    三千刀割完,钱善达眼睛早没了成了空洞,肉割得零碎骨头露在外面,喉间嗬哟嗬哟的喘着微弱的气。就剩了两刀,一刀舌一刀心。

    钱善达说不出大声了,艰难道:“你想知道,你就过来,亲自听我说。”

    阴云霁动了动僵硬的筋骨,站起身来。踏过一地鲜血,零散的血肉,站在这还剩一口气的骨架前,低低说道:“说罢。”

    声已不成声,阴云霁附耳到喉间才能勉强听清,“哈,你爹是凌迟,本公也是凌迟,你不如认本公做爹,跟本公姓钱罢,哈哈哈哈。”说罢,竟回光返照似的疯狂大笑,一个骨架还能笑得开怀,那场景十分}人。

    阴云霁倒是面无表情,他早知这个结果,只是还想尝试一下罢了。

    阴云霁站直了身子伸出手,透过胸前一根根雪白的肋骨,从缝里一把抓住了钱善达跳动的心脏,直接拽了出来,缠绕的血管被拉的极长然后断掉。

    那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阴云霁就站在刑场中央的血水里,身前一副雪白骨架,软玉般的右手握着颗滴血的心脏。眼里古井幽深,脸上无悲无喜,如同殿上修罗。

    阴云霁环视了一周,感到他目光投来的人都缩着脖子低下了头,一片静默。

    阴云霁觉得无趣,低头看向手里的心脏,微微笑了一下,一用力捏爆了它。

    血花飞溅,洇湿了黑色的鋈觯间或几滴沾到了阴云霁洁白细腻的脸上,如同雪地盛开的点点红梅,妖娆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