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作品:《摩登代嫁[民国]

    宋小冬对月儿说过, 要想到滇南的土司府,下了飞机之后还需要再坐许久的长途汽车。月儿的理解, 是到了昆明, 像坐飞机一样, 买一张汽车票, 一直坐到滇南。

    然而当月儿在连续等了两趟车,并被用连比划带猜的云南口音告知如果再不走, 今天就没有车了,甚至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能再有车了的时候。

    月儿彻底绝望了。

    这是一辆有着十几个座位的德国汽车, 然而车厢里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一点挤进去一个活人的空隙。

    旅客们却丝毫不在意,仍旧靠近那辆车, 月儿甚是不解。

    但最终, 她明白了。旅客的行李箱被无情地扔到了客车的棚顶,用绳子织就的网罩住, 不甚平整地铺开。然后便有着身形灵活的旅客借力绳网, 攀援上去,稳稳当当地在车棚顶中央寻了个有利位置。

    原来这棚顶也是要坐人的。

    槃生对此倒是无所谓, 自己身手矫健,猴儿孩子一般, 可身边的月儿呢?旅客之中,仍旧只有月儿一位女性,就算是攀爬上去了,坐在上面, 也不甚方便呀。

    槃生心中一怒,大吼一声“就没有一位肯给女士让个座位的么?”

    客车上有着座位的幸运儿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研究起自己的掌纹来。

    槃生气得青筋暴起,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月儿赶紧拦住了。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多惹事端。

    槃生怯生生看向月儿,试探道“咱还走么?”

    月儿一咬牙“走,错过这趟车,不知何时再能有了。”

    槃生还欲再争辩一下,月儿便低头,将及脚踝的旗袍裙摆系上,确保双腿有活动的余地,又不至于展露过分,侧头看向槃生“别废话,来帮忙,再磨蹭一会,连上面的位置都没有了。”

    槃生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在下面托着。于月儿眼里,他是个小孩子。可于少年人那敏感多情的内心而言,他觉得自己也是个男人了,也是长大成人了的。

    他此刻在下面托着月儿,总觉得不知该如何着力,一双手战战兢兢不知该落在哪里。

    索性闭眼咬牙,也不管碰到哪儿了,在月儿自身的努力和他的帮衬下,月儿倒是轻巧地上了车。

    引来一阵小小的唏嘘声。月儿听不懂这些男人的方言,但大体明白,是颇有夸赞的。

    槃生为月儿找了个稍稍舒适的空地坐下,见月儿一脸云淡风轻,仍心有不平,气鼓鼓道“这穷乡僻壤的,果然缺乏绅士,能为女士让个座位的都没有。”

    月儿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别这么说。慢慢地,我也悟出了一点道理来。真正的绅士,不是事事都要让着女士,而是把彼此都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看待。庄小姐交给我做生意的权利和义务,我想做人亦是如此吧,想要得到平等尊重,便不要处处示弱,对人有要求时候,对己先有要求。”

    槃生听得云里雾里,眨着一双深邃的大眼看着月儿。

    “说白了,就是男人能做的,女人也可以做,这样男人与女人才是真的平等。你今天愿意出手帮我,你做得很好,是十足十的绅士,但我们也不必去苛求别人也如此。对吧?”

    月儿抚了槃生领口处蹭上的灰“这一点上,韩先生做的,可要好许多。”

    韩先生……槃生撇嘴,这位少夫人真真是三句话不离少帅的。

    车顶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并不比车厢内那般拥挤,说话间人上齐了,车子开始突突突地启动。

    月儿坐过汽车,却从未想过竟有噪音如此大的汽车。

    骤然启动,后轮在沙地里旋了几个旋,平白卷起一阵尘土来,呛得月儿一阵猛咳,待灰土渐渐散去,月儿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向车的方向跌跌撞撞而来,步履蹒跚的,几度差点摔倒在地。

    月儿眯着眼仔细看去,心中一惊,竟是飞机上遇见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月儿听不清他在呼喊什么,但估摸着口型,大概是唤车子快停下。

    月儿急忙拍动车的棚顶,高声喊着让车子停一停,然而很快便淹没在了汽车巨大的震动声中。

    槃生手脚麻利,用脚勾住网绳,一个倒挂金钩垂下去,敲了司机的玻璃窗,几乎把司机的三魂七魄都吓散了,一记猛刹车,车内车上的人都差点被甩出去。

    司机骂骂咧咧下车,指着槃生便是一顿高声叫骂,奈何不知用的什么民族的语言,槃生倒是一个字没听懂,自然也并不动肝火。

    老者就趁着这骂人的功夫,腿脚并不麻利地赶上了汽车。与司机几番商议,最终对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让老者上车了。

    跑得不快,上车的动作倒是麻利。几乎没用月儿他们怎么帮忙,三下五除二地便攀爬上来了。

    大气都不喘地坐在了月儿身边“姑娘,咱们真有缘啊。救我两次,老夫得怎么回报你啊。”

    话虽这么说,月儿也不想与这路人有过分的亲近,只客套一笑,便随着汽车的颠簸靠着身后的箱子昏昏欲睡起来。

    起初还是官路,略有颠簸,但还算是能忍受。后来进了山,路况愈发险峻,盘山路上的暗石与树枝也慢慢变得密集起来。

    月儿坐在行李箱上,尾椎骨正卡在两个行李箱的边缘,被硌得生疼。

    大病初愈,又几经波折,如今的月儿全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气力,脑子也昏沉沉的。

    云南气候干燥,坐在车棚顶上又被太阳暴晒着,月儿的唇几乎都能裂开了,她不敢多言,怕槃生担心,只待他转过头去时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还好没有发烧。

    月儿脑海里一遍遍逡巡着小时候所背的那段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她在近乎脱水的情况下一直咬牙坚持着,她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槃生,一来是怕槃生会放弃,二来她也怕自己说出口的那一刹那,自己也放弃了。

    老者倒是看出了月儿的逞强,从行李中掏出了水袋,月儿知这水多贵重,自不能接受,那老者便问道“都这般境地了,还嫌弃不成?”

    老人颇有点激将法,这姑娘能在抢救时帮他清理口鼻,怎是嫌弃他呢?只是知其善良,如此一来便不会推辞了。

    月儿接过水袋,仍旧不敢饱饱喝一口,只万分珍重地润了润嘴唇,便赶忙盖好盖子,还给老者。

    那老者却哈哈一笑“送你了,我用不上。”

    说罢,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来“咱就好这口,要不是为了买它,能赶不上车么?”

    彼此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对方的尊严,却又给予了对方最大的善意。月儿此行西南艰险不断,但好在仍旧有这般温暖。

    一路南行,月儿靠着箱子昏沉沉睡着,槃生倒是机警,他需要照料月儿,更需要照看好他们的箱子。

    老者开口问了“听你们口音,北方人士,这么奔波,跑到滇南做什么?”

    月儿含混一答“走亲戚。”

    老者知月儿有戒备心,嗤笑“这亲戚可是够远的了,斜着跨了整个中国了。”

    言罢又问了句“滇南什么人家的亲戚啊?我也能帮你打听打听。”

    月儿本不欲多说,可想来真的到了滇南,言语不通,又如何能找到土司府去呢?于是也便抱着打听的态度问老者“老人家,您语言通么?我想去土司府,到了滇南要如何走?”

    老人一路上即便鬼门关走一遭,都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听土司府,一个激灵,转头问道“你去土司府走亲戚?你是哪儿的亲戚?”

    月儿知道土司府在西南之地是颇有些地位的,自己方才说了走亲戚,确实不甚恰当,但架在这了也不得不说,“我……我找土司的儿子,木旦甲的。”

    那老人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鹰隼一般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月儿一遍,惹得月儿一阵心惊。莫不是这老者起了什么歹心,想要拿她去讹上土司府一把?

    一想到这,月儿后悔自己多嘴了。出门在外,即便真对人家有救命之恩,也不能掉以轻心的。

    那老者在打量完月儿之后,突然脸色一变,开怀大笑起来。那笑意里似有着悟出了什么似的那般释然。

    “走亲戚……哈哈哈明白了。木旦甲那个臭小子,哈哈哈哈……”

    月儿不解,自然赶忙询问。可老者这会却修起了闭口禅了,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言了。只是向月儿保证,会护她安然到土司府的。

    渐渐入夜,几经奔波的旅人们都困得不行了,车子缓慢地行驶在盘山路上,四下苍山犹如鬼影,草木一如恶魂,倒是能吓得打了瞌睡的人们一身冷汗,不自觉地竟精神了许多。

    月儿的身体已经被透支得不成样子了,即便面对如此可怖的周遭,她仍旧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突然,一个急刹车,月儿差点被从车上甩下去,好在双手提前绕上了那麻绳,白嫩的皮肉被勒得都泛出了血丝。

    众人低头看去,发觉车子四周,突然出现了一群穿着月儿从未见过的服饰的男人,手执弯刀,口中念念有词,为首地敲打着车门。

    司机乖乖开了车门,一众旅人被带出了车子,双手抱头,蹲在了空地上。棚顶的几个人也不可能幸免于难,被强行拽了下来,同样是一股脑扔进了人堆里。

    很显然,他们遇见山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