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太平

作品:《帝师死后第三年

    第27章

    次日夜, 冯齐钧闻召入宫。

    他此行极隐秘,比早已隐居在野的李老先生更为谨慎。冯齐钧此前已与张则私下交流过,张则对此闭口不谈, 但他光是闭口不谈的态度就已经告诉冯齐钧很多事,他愈发确信谢玟未死、且此刻就在紫微宫中。况且冯齐钧随后得到了陛下批复、密折获得允准, 就连夜拿着折子向张则问明了具体情况。

    张太医终于松口, 在他看来, 陛下既然让李献见他, 就并没有将帝师藏着掖着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帝师再跟朝堂惹上什么关联、为此被牵累罢了。

    直到此刻悄然入宫,冯齐钧心中还回荡着张则的话语, 对方说“我诊治谢大人时, 他虽受了些伤, 可那伤并不至此, 只是帝师被陛下留在宫闱中, 恐怕心结难解, 长久下去会引出一些别的病来。”

    冯齐钧当时道“谢大人是心胸开阔、遇事冷静之人”

    “你说得对, 只是,谢大人的冷静中, 包含陛下吗”

    冯齐钧登时怔住。

    他未曾亲眼目睹一些京中泛滥的传闻,也不在乎陛下与帝师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但却记得启明元年前夜、也就是陛下登基前的那一晚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埋没于文官中不被发现的庸碌小吏。京城迎来一场轰鸣可怕的雷雨,压盖漫天的乌云几乎坠到头顶, 在夜色和国丧之中, 皇子中留到最后的七殿下发动宫变。

    他捧着满卷的文册,蓑衣上滚落着层层雨水,在送书的途中呆立着。滂沱雨幕, 七殿下的刀兵没有去动萧玄谦、而是像后来的周勉一样,拨出大部分兵力来围困住了谢府,但他与周勉的选择原因却截然不同此刻的谢玟是货真价实的重臣,几乎权倾朝野。只要杀了他,新帝登基之事才会有变,而且谢玟不会武功,又不是簪缨世族、没有家臣家将,这是最有可能成功、也是收益最大的一项计划。

    他听到恐怖的兵刃交接声,血色从谢府门前一路淌出来,惨叫和吼声被淹没在深夜里,那些摇晃的灯笼、重重撞击的甲胄,就是他记忆中的全部。冯齐钧躲在角落的草筐边,一动也不敢动,怀里的书册塞得死紧,像是一直按压进肺腑里,他浑身都在惊得冒冷汗,听到一声哀嚎冲破天际,极度痛苦和愤恨的声音突破大雨。

    “谢玟”七皇子嘶吼道,“我也被你教过,我也收过你的棋谱,我比萧九还更有悟性你凭什么看不到我我宁愿杀了我母妃来向你表态,可你为什么总是对我不屑一顾谢怀玉,我不服”

    雷声骤起。

    在闪电蹿过的瞬息间照亮一切,谢玟垂着眼眸,那双温雅的眉目此刻显示出一股苍白而可怕的冷酷。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带鞘的剑,剑鞘上刻着“天下太平”四个字。

    他淡淡地道“你十七岁的时候,在重华宫打死了一只猫。”

    七皇子猛然怔住,他仿佛被猛地击了一下脑子“猫那时、那时你不在”

    “对,我不在。”谢玟抬起眼看着他。

    “那是跟着萧九的垃圾。”七皇子的脸上手上都是血,随着雨冲刷下来,“你知道吗我们都很嫉妒他,我嫉妒他那么低贱,却如此幸运。他根本一无所有,却总能获得先生你的垂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谢玟静默地望着他,七皇子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他笑了两声,声音嘶哑“你以为我夺走他的东西只是瞧不起他吗也因为你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夺走了你在重华宫的时候,明明我才是最殷勤最顺从的那个,你凭什么只顾着同情他”

    “猫,对,他一无所有,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一只流浪猫,居然也想照料更弱小的东西了,可惜,他们都是低贱的蝼蚁,不配跟我们竞争的蝼蚁。庄妃愚蠢、老六糊涂,这么个近在屋檐的小畜生都没能治死,反倒把他送到了你手里。”

    七皇子定定地望着谢玟,他的甲胄已经充满了剑痕,却还癫狂地笑道“那本来就是一个没人要的东西,萧玄谦也一样,你把这么个没人要的玩意儿捧到手心里,不觉得脏吗对了萧九相依为命的那只猫,被我在宫里剥了皮、挖掉眼睛,就在他面前哈哈哈哈你知道萧玄谦第二天为什么没来上你的课吗因为他为了收埋那个畜生,几乎把手都挖断了”

    七皇子上前一步,谢玟身边的近卫猛地上前一步,枪尖齐刷刷地对着他。但他却仿佛没看到一样,忽然对谢玟问“他跪过你吗”

    谢玟沉寂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好,”七皇子扯动唇角,笑着道,“那他睡过你吗”

    他本以为这样的侮辱足以让谢玟动怒,足以让这个高高在上、对他永远不屑一顾的谢先生勃然大怒,但并没有,谢玟的情绪似乎被冰冻结了,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在七殿下的脚下,尽是一片倒在雨中的尸体。他的声音极度嘶哑,几乎像是把毕生的怨恨都说了出来“萧九有人生没人养,连父皇都不记得他,就这么个人,还想坐拥天下我只恨没有早点杀了他这个杂种”

    谢玟终于给了一点反应,他盯着对方道“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七皇子早已歇斯底里,怒火滔天地冷笑道,“他娘跟侍卫苟合,还爬上我父皇的床,这个婊”

    他话音未落之时,谢玟抬起了手,周围谨遵命令的紫微近卫冲上前去,无数的枪尖扎入七皇子的身躯里,伤口流淌着血液,跟地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七皇子身躯下滑,半跪在地上,可还留着一口气,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谢玟伸手拔剑出鞘,走出了仆役高举的伞下,亲手将这把利器送入七皇子的胸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睁大眼睛。

    对方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说得是“谢玟,你会后悔的。”,他重复了一遍,就被他曾经一心仰慕的谢先生戳穿了五脏,倒在血泊中。

    飞溅的血液、冰冷的雨水,谢玟将这把剑按到底,掌心扶着剑柄,他仰起头呼出一口气,雨水顺着脸颊滑下,浑身的沸腾在寒冷中一重一重地弥平、消散,他望着头顶的乌云,低语喃喃道“从今夜起,天下太平。”

    那一夜结束得格外漫长,在天将破晓时,登基的旨意传遍整个京都,无数匹快马飞驰出京、昭告天下。而躲起来的冯齐钧没有逃过紫微近卫的搜寻,他浑身湿透地被带到谢玟面前。

    那把斩杀了七殿下的“天下太平”就放在案上。谢玟换了一身衣服坐在矮茶桌旁烤火,他的外袍干净整洁、仿佛没有被血水雨水沾湿过,清雅温文,纤尘不染。

    冯齐钧的心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他仓皇地跪在对方面前,结结巴巴地辩解求饶,让谢大人饶他一命,与此同时,宫中的消息传达过来,说得是九殿下掌控了局面,让先生不必担心云云他离谢玟如此近,立即便发现对方松了口气,身上似乎有什么枷锁被去除了一样。

    于是冯齐钧听到他问“你这书要送哪儿去”

    他抬起头,看到谢玟在翻看他怀里本来要送到究文馆的资料和书册,吞了下口水,如实回答了一句。

    “这书挺有意思的。”谢玟抬起手,把那本开物之理挑出来,“真是朴素的唯物主义啊”

    “什么”冯齐钧没听懂。

    “没什么。”谢玟看着他微笑了一下,“今晚,你看到什么了吗”

    冯齐钧先是愣住,然后连连摇头,他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人,明明在问可能会决定生杀的话语,目光却这样温柔。他只顾着摇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对方把书交还给他。

    谢玟道“好,那你回去吧。”

    回去就这么简单冯齐钧大脑空白,他的腿像灌了铅似的走不动,连告退都忘了说或许到了谢大人这个程度,已经不在乎外界的风言风语、不在乎他自己是否被批判为乱臣贼子,所以才肯放过他正当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时,身后忽然又叫住了他。

    来了果然不会这么轻易地饶过我冯齐钧浑身僵硬,像是一具雕塑似的。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揣测那把剑是不是也要杀了自己时,却被戳了戳后肩膀。

    昂贵柔软的布料落在书册上、落在他的手中。谢玟在他身后,幻觉般地带着温暖如炉火的气息“擦干头发。”

    冯齐钧呆了片刻,然后胡乱地擦拭了一番,被送出了谢府。他出门时天边已经露白,他猛地想起昨夜的一幕幕似乎只有在提到九殿下时,谢大人才会惊起一点不可捉摸的波澜。

    如今也是这样。

    正如张则所问,冯齐钧也想到了,帝师的坚韧冷静、心胸开阔中,并不包含陛下。谢玟有一具不可碎裂的壳,没有什么攻讦压迫能够伤害到他,只有从内部瓦解,才能逐渐地摧毁。

    陛下就是那个唯一可以摧毁他的人。

    为此,冯齐钧不免更担心起来,他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张则所言,直到接引的宫人停步,他还出神得差点撞到德春公公的身上,连忙告罪过后,便心怀忐忑地推开了眼前的门。

    殿里点着两盏烛台,一只皮毛蓬松的白色长毛猫趴在榻上,一双鸳鸯眼正对着他。冯齐钧抬起头,看到谢玟坐在灯台边披着衣服的侧影,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很古怪丑陋的木头鸟。

    冯齐钧怔了片刻,跟谢玟的视线触碰了一会儿,那只木头鸟便忽然扑棱棱地飞起,朝着他撞过来。小冯大人手忙脚乱地接住,把这东西抱在怀里,低低地唤了一声“谢大人”

    “嗯”谢玟收回手,好像刚才那事不是他干的,并且在心里默数三秒。

    一、二、三

    冯齐钧瞬间猛地扑到他怀里,把头埋在他怀中大哭,哭声连玉狮子都惊动了,颇为新奇地看着这个人。而谢玟也早有预料,他拿出准备好的一条帕子,适时地递给对方,听见冯齐钧哽咽地道“先生过得可好此前究竟是去了何方真是死而复生,还是陛下待先生怎么样为何看着又清减了”

    谢玟无奈道“何时哭完”

    “大抵还得一刻钟吧”冯齐钧边哭得打嗝边回答。

    谢玟一边给小冯倒茶,一边看着对方继续哭,等到时间到了,茶温正好,他伸手抬起冯齐钧的脸颊,擦掉对方眼角的泪,道“起来。”

    冯齐钧依言起身,看见谢玟的衣服上全都是自己的眼泪,颇为羞愧,支吾道“先生,我是一时太、太激动”

    “我知道。”连第四个数都没撑过去,可见是分毫没变的了。谢玟看了一眼门外,是那个叫德春的太监值守,除此之外,正是侍卫换班的时候,并无他人。

    冯齐钧喝了口茶,将此前朝堂中事删繁就简、说了一通,然后看着谢玟的模样,忽而又道“您确实清减了,不是我胡说的。”

    他说完这句话,又压低声音,近乎自语地道“这宫闱实在待不得,陛下在外面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别人或许不敢猜,但我与张则,都认为陛下要让您留在宫中,就像个、像个”

    冯齐钧停顿了一下,看着谢玟的脸色道“男妃一样。”

    谢玟看过来一眼,很平静地颔首,然后道“你跟张则交情如何”

    “尚可。”冯齐钧抹了下泪痕,眼眸明亮,“我家与他家是世交,帝师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谢玟招了下手,冯齐钧立即附耳过去,他听到对方轻轻地说了一段话,脸色稍变,忍不住道“要是陛下宁愿看着您病死,也不肯放手呢”

    “要是他不肯,”谢玟道,“我们就下辈子再见了。”

    冯齐钧半晌没回过神来,还没等他反应,谢玟便补充道“开玩笑的,人焉有一条命死两次之理想让他放了我,这戏还得做足一点,人道关心则乱,既然萧九这次说得满口情情爱爱、一片痴心,那就让他乱一乱吧。”

    冯齐钧道“我自然愿为谢先生做任何事,但光只这些,恐怕不够”

    “我知道。”谢玟伸手摸了摸跳过来让他抱着的玉狮子,“就算换十个御医来摸脉都是一样的,我是真为他病了一场。”

    冯齐钧看着谢玟的眉目,忽然觉得一片心中酸涩,此前因为皇帝跟帝师的政见不同、决裂冷战,那期间他对陛下颇有怨言,但之后种种,又让冯齐钧觉得帝师其实并没有看错,陛下是个非常有才能的人,只不过不该将谢先生囚在深宫里,说不定离了这紫微宫,一切还能变得更好些。

    “对了,”谢玟与他谈完正事,忽然道,“快到公主的生辰了吧”

    冯齐钧想起解忧公主萧天湄,连连点头道“是,也就几日了。”

    谢玟将一个锦盒递给他,道“届时请帮我转交给湄儿。”

    冯齐钧道“这是为何公主生辰,谢大人正可以出宫亲自送给公主,陛下不会不同意的”

    “不,”谢玟轻声道,“那一天不仅我去不了,说不定张太医也会不得安生提前代我谢他。”

    “我明白。”冯齐钧拱手道,“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切不可行事过于激烈,否则真的伤了身体,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谢玟低声重复了一遍,微笑道,“不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时,想起璧就是玉。玟是玉的纹理,又字怀玉果然是“怀璧其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