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差距

作品:《帝师死后第三年

    “我在老师心里,不够贤明,对吗”他明知故问,萧玄谦对这个答案在心里已一千遍一万遍地叩问过自己,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他在谢玟心中,并非一个标准的、符合他期望的明君。

    谢玟沉默不语,在这寂静的相峙之中,眼前的男人抬起手,已脱离曾经青涩的手掌紧紧地包裹住了他的腕,执棋者的腕白皙窄瘦,骨骼线条形成一道优雅的弧度。萧玄谦的眼眸盯着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上面褪去伪装后的、鲜明的齿痕。

    他低下头,谢玟条件反射般地瑟缩抽动了一下,但被牢牢地攥在萧玄谦的手中。

    “老师。”他猛地扣紧,一丝一毫也不敢松开,但他又怕攥疼对方,在乍然收紧后又放松,喉结艰涩地滚了滚,“我不是个明君,我还需要您。”

    “你是为了做一个明君需要我吗”谢玟那双乌黑的眼眸注视着他,深幽如潭水,“铲除异己、扶持心腹、罗织罪名,如今的朝野,早就是陛下的一言堂。我清算所有骂名后暴卒而亡,留下一条通天坦途,你到底还需要我什么”

    他需要这个人留在身边。

    这是萧玄谦用尽诸多日夜、耗费大笔时间才想明白的。他不顾忌这条通天坦途,不在乎什么千古明君,他只在乎将所有的权力牢牢地抓在手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用尽所有留下老师,无论昏庸与否。

    萧玄谦几乎在舌根间尝到错觉般的血腥味,他骤然想起每一个夜色降临后的梦魇,常常梦到一片极高的芦苇丛,少年时的他在丛中穿梭,一袭青衣就徐徐地走在前面,他不断地追逐、不断地呼喊,他想让谢玟回头看他一眼,等等他。但对方就像是一缕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烟尘一样,如雾似的散开了。

    他要牢牢地抓住,他不敢松手。

    “我不要这条坦途。”萧玄谦压抑沉闷地道。

    谢玟忽然感受一股浓重的疲倦,他听着这句话,就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后一个任务不,对自己多年心血的讽刺一般。他殚精竭虑、千辛万苦想培养出一个贤明的君主,但那个乖孩子长出翅膀后,却露出了无法掌控的姿态。

    也许是我的错。谢玟在心里想,是我没教好他。

    夜色的冷风中,马车上的另一人终于一跃而出,周勉拔出鞘中剑,侧身挡在了谢玟面前,周围密密麻麻的甲胄近卫跨步上前,如罗网般捕获着入局的猎物。

    萧玄谦的目光不舍得从谢玟身上离开,但他也确然被周勉的出现激得暴怒。这暴怒的来源并非周勉拔剑而待,而是谢玟说了一句“不许处置他。”

    时至今日,谢玟对他的命令式语句还是这么令人悸动。萧玄谦的骨髓里都被这句话沁得发凉,他脑子里盘旋着钻牛角尖的话为什么护着周勉他难受得快要压制不住,疯得想把这个让老师护着的人活活剐了。

    谢玟话音刚落,就被方才还能说几句话的小狼崽子一把抱住。那群只听命于萧玄谦的近卫冲向周勉,他的头被强行扭转过来,无法看向身后,直至被塞进萧玄谦的马车里。

    车内逼仄发闷,华贵的熏香灌入脑海。谢玟被他压在马车里,死死地扣在身下他一动都不能动,对方的臂膀紧紧地环绕着他,漆黑的发丝垂落到耳畔,呼吸声也同样落在颊侧,他的声音沙哑至极“说我的名字,不要提别人,老师,你叫我的名字。”

    谢玟的手臂绷紧,肌肤上隐隐透出血管的淡青痕迹。他在这样不容拒绝的拥抱中寻到一丝喘息的间隙手腕上的伤、后颈的咬痕,全都在隐隐作痛。

    “狗东西”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断断续续,“萧玄谦,你他妈又在这发什么疯。”

    萧玄谦动作一停,他的浓烈不安感持续作怪,马车缓慢行驶,在震动之中,他根本无法松开抱着谢玟的手,像个执着的小孩子似的、非要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留在怀抱里“我错了,老师。但你不能保护别人,你不要为了保护别人命令我,我会想杀了他的,就看着我,好吗”

    谢玟忽地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萧玄谦的眼眸,漆黑又炽热,像是一把烧红了的尖刀。

    既然对方这么说,大抵就暂时不会杀掉周勉。他仰头躺下,在马车微微的颠簸中闭上眼,他头晕脑胀,疲乏而困倦,低低地道“松开手。”

    萧玄谦握着他、攥紧着他,听到这句话时,低下头在谢玟的手腕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才缓慢松开。

    “你不是要杀我么,”谢玟道,“改变主意了”

    萧玄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没这么想过。”

    “小骗子。”谢玟抬眸瞥了他一眼,“你当我瞎了眼看不出你的鬼心思”

    萧玄谦话语一噎,他垂着头,跟一条丧气的大狗似的那只是想把老师捆在身边,想让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这也有错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谢玟道,“我说什么你都会听。”

    萧玄谦压低身躯,又近至一个危险距离“老师以前也很疼我的。”

    谢玟得知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是那么非死不可,心中压抑收敛的那点意难平也满溢出来了,他抬脚踹了一下对方的腿,冷冷地道“滚一边儿去。”

    萧玄谦梗着待在那儿,动也不动。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个千依百顺的乖乖少年,怎么就演变成眼前这头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的狼崽子了谢玟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实在太困了,这是一种心境上的疲惫和困倦,警惕了这么久,还是让这狗东西一口叼回窝了,他在心里为自己的三年自由生活哀悼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萧玄谦待在旁边看他,护食的野兽都这样,眼珠子都要掉进去了。他彻夜未眠,但这是近几年来最好的一个彻夜未眠了,他空虚的心满是风声回荡的心口,忽然又填进了一份重量。

    深夜的昏暗笼罩着四野,马车回到紫微宫。

    大太监崔盛连忙来接,他率领着一班小内侍守在车外,见到那截锦帘掀开了一点儿,刚要上去扶,就见到他那个金尊玉贵的皇帝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肩上笼罩着陛下的披风,在他怀抱中藏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露。

    而陛下抱着他,却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般,神态中几乎带着一丝令人惊诧的小心翼翼天子何时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任何人

    崔盛心里一拧,立马知道这人是谁了。他低下头,小内侍们也一股脑地把头埋得很低多看了帝师大人几眼而被挖了眼睛的事,看着架势估计大有可能发生。

    萧玄谦的变化不是突然而至的,有些饱蘸毒汁的藤蔓已经潜滋暗长地生长了很久。

    崔盛不敢说话,生怕吵醒了谢玟,或是破坏了圣上的心情。他率领着人一路跟随,进宫后,又瞧着陛下将人抱进紫微宫内殿之后,才嘱咐内侍们“伺候仔细点,紧一紧皮,小心你们的脑袋。”

    他嘱咐完毕,才跟随进去,亲自剪灯花换香笼,随后备了几套新衣服送进来,刚一抬眼,猛地就见到自家陛下坐在床边,用一条细细的链子缠住了那截手腕。

    这链子并不起什么束缚捆绑的作用,但上面挂了几个铃铛,只要一动就轻轻地响。谢玟本来睡得不沉,刚这么折腾就要醒了,他眯着眼看了一下手腕,又看向对方眉宇间生龙活虎的精神头。

    “当我是什么呢”谢玟收回手,“你的男宠吗”

    萧玄谦抓住他的手指,非要跟他十指相扣,硬是插进了他的指缝里,然后拙劣地哄道“老师就是老师,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萧九,”谢玟道,“少来这套,不许杀人,你听到了吗”

    他说的“不许杀人”,根本就是在说“不许杀周勉”。萧玄谦唇边的弧度慢慢地落回来,抿直成一条线,他的瞳孔幽深冰冷,那种喷薄无所安置的嫉妒和占有欲像浪潮一样涌上来,冲刷着他的理智。

    萧玄谦沉甸甸地吸了口气,他低下头,沿着对方手腕上那道深刻的咬痕,克制地舔了舔这截手腕。

    他没有回答知不知道,只剩下手腕上的铃铛细细碎碎地响,声音倒是挺轻的,并不影响睡眠。

    在无限的寂静之中,萧玄谦像是煎熬似的等到老师再次睡着马车和殿内的熏香都具有强烈安神催眠的气息,这些都对他不管用,也对常年伺候的近侍们没多大反应,但谢玟刚一接触,自然会受到熏香的影响,感觉到困意难挡。

    最好的安神药和催眠香,都比不过谢玟在他榻上这件事带来的安心感。萧玄谦那种空洞的、难以琢磨的感觉终于告一段落,他找回了自己的药,就算是坐在旁边看到天亮,也只会在心里一点点蔓延滋生出高兴的情绪。

    他不睡觉,崔盛也一夜无眠。大太监到了天明伺候皇帝更衣时,才忍不住悄悄问道“陛下,那个清雨殿里的”

    周勉派来的手下。萧玄谦眼皮一跳,道“让他过来伺候老师。”

    崔盛愣了一愣。

    “杀了他,怀玉会不高兴的。”萧玄谦平静地换了一个称呼,对谢玟的那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会心软,会受制于人,只要我攥紧权力、控制住他身边的人,就能把他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没有第二次生离。”

    第17章

    萧玄谦迟疑了一瞬,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衣衫不知道让他挂在了哪里。

    这两年有谢玟照料,虽然依旧说不上有什么地位,但起码少去了许多打骂和伤口淤痕。他的身躯矫健漂亮,骨骼上依附着流畅的肌肉,衣衫单薄时就更显出少年人抽条的迅速了。

    谢玟被他抱着,轻轻地道“长大了不少。”

    “是有您才长大的。”萧玄谦回答。

    “生你者父母,这可不是我的功劳。”谢玟抬起头,他这时候真觉得萧九哪里都很好,坚韧不拔、赤诚一片,因为那么点感性的浪漫,他偏爱这样的有情人,“中秋宫宴,还是抱病不去”

    “我的心也不在那里。”

    “你的心在老师这儿,我知道。”谢玟说的是尊敬担忧之心,此刻他还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无预感,“明年,这帮狗奴才都要磕头请你去。”

    他真心实意为萧玄谦谋划“岁末之时,军饷大案必然要结,六皇子跟庄妃正紧张这一宗,这回让他们犯到我手里。咳”

    萧玄谦的手指抵住了他的唇。少年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带着一股别样眷恋似的道“待您好了再说。”

    谢玟看了他一会儿,本想提醒他皇位之争生死难料,要他不能这么单纯,可话到嘴边却没说,心想小孩子单纯也好,能有这么两年的快乐,还非要抹杀掉不可吗

    隔着一层薄薄衣衫,被萧玄谦抱了一会儿,果然有用。年轻人体热火盛也就罢了,怎么心跳还这么快谢玟不经意抬手摸到他胸口,忽地道“想什么坏事呢”

    萧玄谦呼吸一滞。

    这太像调情了。

    “从小见到我就紧张。”谢玟道,“都两年了,还紧张”

    萧玄谦艰涩地动了动喉结,他口渴得厉害,对方的发丝几乎勾缠到了他的发间,先生身上有一股很淡的香气可能也是他的错觉,药气和病气还更浓郁些。

    “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老师难受。”他道,“我小时候生病,没有人管我,又冷又热,分不清白天黑夜,好像下一刻就要死掉了。”

    谢玟心中一动,他那股泛滥的多情又犯了,他伸出手捧住少年的脸颊,温柔安慰道“我没事的。老师还陪你很多年呢。”

    他说这话时心里想得大约是哄孩子,但萧玄谦却觉得这是许诺。他的眼眸静谧又专注地注视着他,忘了对长辈而言,这样的目光有多么冒犯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是快承载不了这样的慌张和情衷似的,他觉得自己喉咙冒烟,口渴得说不出话。

    而谢怀玉却累了,他松开手,往少年的肩头缩了缩,闭上眼好好保养这具身体,快要睡着时,感觉萧玄谦的气息忽而有些乱,他稍一抬头,听见少年低哑又紧张不堪的声音“您不要动。”

    谢玟的困意消退大半,在这话说出来的同时,他的腿就碰到了对方。此时还清静寡欲、修身养性如活菩萨的谢玟登时清醒“萧玄谦。”

    按理说,这时候萧九就应该滚到床下跪着,就是给他老师磕三个响头都得被骂出来。但他却依旧紧抱着对方,他装聋作哑、哄人撒娇的功夫深不可测,尤其在谢玟的身上总能灵验,少年乌黑的眼眸看着他,露出一股堪称茫然的神色,他好像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嗯”

    谢玟炸裂的心绪忽然一定,他盯着对方无辜赤诚的眉目,再三疑虑,道“你做什么”

    萧玄谦不躲不避地看着他,即便他的心弦已经绷紧得几乎要断裂,但却还能表演出让对方疼爱的模样“我生来没有人管教,没有人教诲,不知道这情形要怎么做,又怕出去时被子里进了风,惹您醒了老师,萧九是不是冒犯您了”

    谢玟听对方这么说,立刻想起宫闱中的皇子到他这个年纪,早就该有通房丫鬟,教导他生理知识了,可是九皇子不配他们关照,也就没有这回事封建社会压抑可怖,他的学生洁身自好、单纯懵懂,这是无心之失。

    他沉默了片刻,正在思索应该说些什么,对方便亲密地贴了过来,萧玄谦的气息温热的晕在耳畔,悄悄地、恳求地道“您能教我吗”

    从没听说过当皇子的老师,还要费这番功夫。谢玟刚想拒绝,忽而听到湿润的泪打湿绸缎的声音,少年的气息压抑又滚热地响着,他已那样矫健强盛,抱着自己时都挣脱不开,萧九素来坚韧,从不因苦累而哭,这时候却气息混乱,闷声掉泪,过了片刻才道“学生实在不知道该像谁求教,这世上只有您听我说话,把我当成人我却这样污人耳目,让您厌恶”

    谢玟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恰好就败在这份有情里。萧玄谦的皮囊生得非常好,此刻还没有多年后的那股阴郁冷峻,眉间眼前,全都一片温热柔软,好像谢玟要他的命,他也能活生生地剜出心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