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3章 吃席中

作品:《我妻薄情

    入席后, 珍馐菜肴一碟碟上来,鸡鸭牛肉、鱼鹿虎熊,都不必提, 更珍贵的是冬笋、莲藕、山药、青菜、葡萄之物, 有的是时鲜, 有的却是早早藏入冰窖的反季节水果。

    一面开席,水阁对面的亭子里, 戏子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准备唱戏了。

    今日唱的是还魂梦。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因不是新戏,也就不从头唱,不过是选两折众人喜欢的, 吃席时听些声响罢了。

    只有程丹若听得入了神。

    从前, 只知道牡丹亭好,如今身陷泥沼, 才知道真的好。

    “不到园林, 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身段袅娜,唱出满腔惊叹。

    自家的花园,到今时今日,方知如此春色,何等可悲可叹

    不知是不是她听得过于专注, 昌平侯夫人淡淡道“今年好似没什么新戏,还是老几出。”

    “人是新的,身段和唱腔都挺好。”永春侯夫人说,“还魂梦总是好戏。”

    昌平侯夫人道“好在何处说是才子佳人,实则无媒苟合,哪家的千金小姐是这等轻浮样, 见着个男人,便把礼义廉耻都给忘了不过是假托官眷的霍小玉之辈罢了。”

    霍小玉是唐传奇里的女子,假托霍王之女,实为娼妓。

    这话一出,在座携了女儿来的夫人,不免露出几分忧色,怕自家姑娘被勾坏了心思。

    至此,昌平侯夫人犹觉不足,别有深意地瞥向程丹若,说“端庄的女儿家,谁爱听这个”

    目光过于直白,程丹若想忽视也不行。

    所以,她十分客气地回看一眼,弯弯嘴角,示意自己听见了。

    然后继续听。

    听得聚精会神,心神愉悦。

    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字我爱听,有本事点名。

    柳氏的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

    昌平侯夫人以为,程氏出身贫寒,必然底气不足,怕自己在这等场合出差池,使得侯府蒙羞。故而一说之下,定羞愧难当,坐立不安。

    谁想大错特错了。

    程氏为人沉默,不是伶俐之人,却从不怕事。

    但昌平侯夫人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柳氏不得不深思一层。

    “程氏是第一次听吧”昌平侯夫人亲切地提醒,“过耳便罢了,真听了,移了性情可不美。”

    程丹若也很意外,居然真的点名啊。

    她立即起身,恭顺道“夫人说得有理。”又走到柳氏身边,请示说,“母亲,可要换一折戏”

    柳氏端起茶盏,略微沾唇,却不答话。

    程丹若笑说“左右还魂梦是传世之作,家家班子唱,人人都爱听,今日听不着,改明儿再听就是了,主随客便么。”

    “你呀。”柳氏笑了,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对昌平侯夫人说,“月初才在你家听了浣纱记,还以为你爱听老戏呢。也罢,主随客便,将戏本子拿来,你点一折。”

    又同众人说,“你们别说我厚此薄彼,她若不能点得让大家满意,咱们罚她三杯酒。”

    “好极。”宁顺侯夫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拍手称道。

    昌平侯夫人不动声色,将折子递给一旁的安国公夫人,笑道“您年岁最长,请您点吧。”

    安国公夫人有意和稀泥,接过来,随便点了一出“我年纪大了,新戏费神,就邯郸记吧。”

    廊下伺候的婆子,赶忙叫人去通知戏班换戏,台上略微乱了片刻,这才重新唱了起来。

    程丹若眼看爱听的戏没了,干脆起身,执壶为长辈添酒。又拦住端酒的丫鬟,检查女孩子们喝的果酒,摸过温度,确认是热的才让端过去。

    外头开始下雪了。

    她走到屋外,见水阁旁边的侧廊里站满了人,都是等主子传唤的丫头婆子,里面地方小,这么多桌摆开来,实在站不下伺候的人了。

    虽说能靠窗户上,借一点地炕的暖气,可冷风一吹,仍旧人人发抖。

    “夫人”玛瑙迎上来,把手炉塞给她。

    程丹若说“你拿着吧,我用不着,别冻着了。”又问,“她们有热茶没有”

    玛瑙说“夫人糊涂了,在这里伺候,怎么能喝茶点心倒是有的。”

    程丹若拍拍额角“我说了傻话,那炭盆呢”

    玛瑙笑了“夫人心慈,可要我去借一个”

    “去咱们院里拿吧。”今日的饮食炭火,都是莫大奶奶操持的,明着叫人借,难免有挑刺的嫌疑,“别惊动人。”

    玛瑙应下,推她回去“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

    程丹若点点头,转身进屋。

    暖气迎面。

    戏又换了一折。

    她坐下,尝了一口鸭糊涂。

    肥鸭拆去骨头,与汤、山药一起熬煮,似羹非羹,是一团糊状,容易入口,鲜美温热,顿时驱散雪天的寒意。

    贵妇人们也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语笑嫣嫣,其乐融融。

    不多时,桃娘自楼上下来,问道“这戏怪闷的,可有冰床可坐听说京城冬天都有这个。”

    柳氏笑道“湖上都是莲花,今儿倒是不能,不如你们玩冰箸去”

    一面说,一面叫丫鬟呈上准备好的小铜锤,供她们敲冰。这也是古代冬天的一个玩趣,将屋檐下的冰棱敲下来,于掌中赏玩,名为“玩冰箸”,也有将其插入冰瓶作清供的。

    桃娘不大满意,却也无法,勉强应了。

    其他女孩也已吃过,不耐烦枯坐,纷纷响应,说要去院子里看雪雕。

    莫大奶奶放下筷子起身,同谢芸娘、谢芷娘一道,带小姑娘们游园子去。

    “翠儿,衣裳给姑娘穿好。”

    “小荷,看紧姑娘们。”

    “红纱,姑娘的斗篷呢”

    “春燕,把手炉给姑娘带上。”

    主母们纷纷开口叮嘱,外头的丫鬟忙成一片。

    程丹若看着盘中的熊掌,没有勇气尝试,愉快地选择了兔生。

    这是兔子切成小块,加入茴香、胡椒、花椒炒制而成。眼下胡椒是舶来品,属于香料而非调料,也只有勋贵人家,才能这样随便烹饪菜品。

    小姑娘们走了,室内清净不少。

    一折闺喜唱完,柳氏便也问她们“去揽夜楼赏雪如何”

    “好极。”

    揽夜楼是花园里的两层小楼,精巧别致,能俯瞰整个花园。而且两层的设计,方便婆婆和儿媳分开,各找熟人说话。

    荣二奶奶要招待儿媳一辈的客人,程丹若便自觉留下收拾残局。

    当然,用不着她亲自动手,丫鬟婆子们老道地清空杯盏,擦洗桌椅,清点屋内陈设。最贵的如花瓶、屏风之物,早早收拾起来,免得打扫的时候被碰坏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才准备去揽夜楼,玛瑙气喘吁吁地过来,说“夫人,定西伯家的姑娘爬到了亭子上,说要敲上头的冰。”

    程丹若“是吗”

    “大奶奶说,您懂医术,请您过去看看。”玛瑙问,“咱们去吗”

    “去啊。”她系好猞猁皮的斗篷,“走吧。”

    园子里有一处八角亭,上头积了雪,为着好看,冰条也没敲,仍由晶莹的冰棱悬挂而下,好像山间的水帘洞。

    桃娘就爬到了上头,说“你们说哪个好看”

    下面的人急得满头大汗“姑娘,快下来”

    莫大奶奶也劝“你要什么,让下人去弄便是,快下来,仔细脚滑。”

    “才不要。”桃娘说,“下人敲有什么意思,得自己玩才有趣呢。”

    程丹若远远瞧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性子很鲜活,行为很欠揍。

    “搬床棉被来。”她走过去,吩咐说,“找四个婆子兜着就行了。”

    桃娘说“用不着。才这么一点高,我在云南骑过象,可比这高多了。”

    程丹若居然羡慕了一下,但忍住了,立在一边看她作妖。

    棉被很快取来,四个强壮的仆妇各拎住一角,紧张地托在下面。

    “都说不用了。”桃娘很不满,一手握着敲下的冰棱,一手拉过亭边的树枝,准备跳过去,顺着粗壮树干滑下来。

    然而,京城天寒地冻,哪里像云南四季如春。

    起跳之际,屋檐的积雪被踩实,冻成了滑溜溜的冰,她重心不稳,整个人扑下了亭子。

    稳稳落到棉被里。

    十三岁的小女孩不重,亭子又不高,这点缓冲足够了。

    莫大奶奶冲过去,焦急地问“没事吧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桃娘穿得厚,痛都不觉得多痛,还要伸手去拿冰棱,“哎呀。”

    手里一片鲜红。

    碎冰扎破的。

    程丹若“”

    所以说,带小朋友的集体活动,必定出事。

    “去揽夜楼吧。”她平淡地说,“给你包扎一下。”

    仆妇们拥着她去了揽夜楼。

    众贵妇自然惊诧,派人询问。

    定西伯夫人更是焦急万分,连连问“可伤到要害可会留疤”

    程丹若夹着棉球,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渍,闻言道“伤口有些深,好在未曾伤到经络。”

    桃娘伤口吃痛,想要缩手。

    “别动。”程丹若握紧她的手腕,继续清理,而后以生理盐水冲洗干净,“疤留不留,看养得好不好了。”

    桃娘一听这话,倒是不动了,扁扁嘴“你轻点。”

    程丹若淡淡瞥她一眼,在伤口上放置高温消毒过的纱布,再用绷带包扎。

    “不给你用药了。”她说,“回去找太医院看过,让他们开吧。”

    定西伯夫人明显松了口气,她倒还真怕程丹若贸然用药,万一留疤就麻烦了,还是请太医院看过稳妥。

    “行了,别沾水,别乱动。”程丹若松开她,利索地收拾药箱。

    桃娘瞄见箱子里有一些刀和针线,忍不住伸手去拿“这是什么啊”

    程丹若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碰。

    “傅姑娘,这是缝人用的。”她微微笑,“你想试的话,我可以替你把伤口缝起来,就是疼了些。”

    傅桃娘一惊,还是怕疼,不敢再说,只嘟囔道“谁用针线缝人啊,也太吓人了吧。”

    这话音量不高,却耐不住大家都关注她。

    昌平侯夫人放下茶盏,一时沉吟“这话倒是中肯,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去学医了呢”

    柳氏笑笑,敷衍道“是家学渊源吧。”

    “我父是大夫。”程丹若轻轻合上药箱,回首抬眼,“我是家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习医是为继承父志。”

    昌平侯夫人微微一笑“哦,是大夫啊”

    “对啊,是大夫。”程丹若顿了顿,反问,“您觉得,不好吗”

    昌平侯夫人道“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总有人会生个病受个伤,女医也有些便利之处。”

    “您说得在理极了。”她道,“疾病不分贵贱,也不分内外。我曾见过一些内宅妇人,说来也是官眷命妇,穿金戴银,绫罗满身,奈何男女有别,生了病也不敢叫人瞧,硬是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延而亡,着实叫我叹息。”

    揽夜楼有一个可供多人坐的大熏笼。贵妇人们正斜斜坐在上头,一面饮茶,一面赏雪。

    屋里飘散着沉香的气味。

    程丹若目光冰凉,口气却温和可亲“像我这样微末的医术,也不求治什么疑难杂症,不过在侍奉长辈时,更清楚该怎么用心罢了,您可别笑话我。”

    “能有这孝心比什么都强。”平江伯夫人插口道,“听说,我们亲家老太太的中风,还是你治好的”

    她忙道“不敢当,中风难痊愈,老太太的病是慢慢将养好的,全靠表叔表婶尽心照料看顾。”

    “你表婶说了,全靠你日夜照看,方才恢复得好。”平江伯夫人感慨,“我祖父老年中风,这病确实难办。”

    “你们年轻,还不知道。”安国夫人已经五十多岁,鬓发微白,慢慢舀起一勺橙酪,“不像咱们上了年纪,身边有个懂药理的人,不知舒坦多少。我去年病得沉,贵妃专门派了司药照看,数月下来,果然好得多。”

    柳氏的笑容真切起来。她端茶润润唇,道“还是您老说得中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缺大夫可大夫再尽心,也比不上自家人。”

    说着,拉了程丹若在自己身边坐下,打趣道,“这孩子心眼实,前些日子我说有些咳嗽,一会儿张罗着做橙酪,一会儿又要制药。忙活半天,药还没好,我的咳嗽先好了。”

    “母亲是天气燥,有些肺热罢了。”程丹若顿了顿,佯作不经意道,“制药原是备着冬春的百日咳,好在没有染上。”

    作者有话要说  玩冰箸是真的有,不过有艺术加工

    鸭糊涂、兔生是真菜,昨天的玉簪粉也是真的,古人很早就知道铅粉有毒,所以普通人家就去其毒性,有钱人家就用最天然的

    还魂梦就是牡丹亭哈,这边时间线魔改了,这戏写得太好了

    下章结束这部分剧情

    我知道大家比较期待外放的剧情,但这段内容在整个故事中,又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我写得慢,就好像最近变无聊了。

    大家不要勉强哈,可以养一养,下卷开始,我调低一下fd比例,这样可以跳订,长篇嘛,作为一个写过800章的作者,我已经淡定了:3」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