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6 如一颗珠,似一棵树

作品:《长安好

    刺史府内大半院子都被收拾出来,用来临时安置此次带回的伤兵,军医与城中的郎中几乎都聚集在此。

    常岁宁也跑前跑后跟着帮忙,如此忙了大半日,直至天色将暮,安排好各处事务的常阔寻了过来。

    “好了,歇一歇,洗把脸。”

    常阔令人打了盆温水来,常岁宁将手上脸上已干了的血迹洗去,面上用来掩饰肤色的粉膏也被一同洗掉。

    少女动作利落地擦去脸上的水珠,常阔站在一旁瞧着,心头有万千思绪。

    这一路来,加上两军对阵时所见,令他有一种这个女孩子对这一切都信手拈来的直观感受。

    他见过武学奇才,也见过用兵如神者,却唯独不曾见过有人第一次面对战场上的血腥与厮杀,而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甚至杀敌之时毫无情绪波动。

    他见多了第一次杀敌时崩溃狰狞的新兵,在这种血腥冲击下,他们甚至无法控制地颤抖呕吐。

    固然也有天生向往杀戮者,面对鲜血和残躯,会流露出与常人有异的亢奋,但他的女儿,显然不是此一类人。

    那么,这一切又当如何解释

    常阔的性情虽看似和那一脸胡子一样炸哄哄,但从来不是粗枝大叶之人。

    只是有些可能,超出了常人认知的范围,长久以来如同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耸立,隔绝了一切想象。

    而眼前那个女孩子的改变,与其说是改变,倒更像是无意再继续掩饰,而展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如一颗珠,拂去了遥远陈旧的尘埃,有一丝光华绽泄。

    如一棵树,于这冬日里倏然舒展了枝叶,沿着熟悉的轨迹在迅速生长,诡异而夺目。

    于是此时,他不得不借着这棵似一夜之间长成的大树,去仰望那座山,试着触及开启那座大山后藏着的真相。

    常阔心中翻涌不息,诸多情绪交杂,面上却愈发不显分毫。

    “多谢。”常岁宁接过一名副将递来的水壶,喝了起来。

    那副将目色好奇地打量着她,道“你是常大将军麾下亲兵我从前怎未见过你这小子,瞧着小鸡崽子一般,杀起敌来倒是个机灵厉害的”

    又稀奇道“这脸上的灰一洗,竟还是个白净漂亮的小子呢。”

    有几名小兵也围过来,白净漂亮自然是其次的,人生性皆仰慕强者,军中尤甚。

    听他们围着夸自己射术精湛,长枪使得也好,常岁宁将水壶拧上,不谦虚地道“想学吗我都可以教你们。”

    “少年”说话的方式也和杀敌时一样有些张扬自大,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十足十的少年气。

    那副将大笑起来,几名小兵里则有人当真点头。

    又闲谈几句后,常岁宁拎着水壶,走向了常阔。

    她有模有样,站得板板正正,抱拳向他行礼“大将军。”

    常阔看着她,心中万千想法,此一刻悉数藏起,并不多问。

    “辛苦了。”他抬起手来,轻拍了拍面前女孩子的头,眼中有看不清的情绪交杂“我们岁宁辛苦了。”

    朝此处走来的云回,见此一幕,心中略有几分思索之色。

    常大将军待那小骑兵,似乎很是慈爱,常大将军竟这般爱兵如子的吗

    常大将军的神态模样,当真很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他阿爹还在时,便也是拿这般神态看他的。

    少年心口钻出钝痛之感,他不敢让自己沉浸其中,鼻子吸了吸冬日里的凉气,便朝常阔走去。

    “云回叩谢常大将军今日援救之恩”

    少年就要跪下去,被常阔及时拉住。

    “说反了。”常阔道“是常某要多谢云二郎君,在常某赶来之前,守住了和州城。”

    云回听得此言,眼眶陡然湿润。

    “令弟此时如何了”常岁宁开口问。

    彼时在战场上,兄弟二人头上皆系着麻布,很好辨认身份,故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中箭的孩子是云归。

    “尚未醒转,仍有性命之忧,郎中说此一关怕是不好过。”云回看向她,道“但郎中说,阿归伤在要处,能留一口气回城已是幸之又幸,多亏了小兄弟的药。”

    “不必言谢。”常岁宁道“贵府满门忠烈英魂,福泽深厚,令弟必能平安脱险的。”

    云回向她点头“多谢。”

    这才顾上问“还不知小兄弟姓名。”

    他要谢对方的不仅那救命药,还有最初救下了他的那一箭。

    那一箭便是今日战局扭转,反败为胜的开始。

    常岁宁刚要回答,却听身边的常阔笑着替她答道“常岁宁。”

    他的闺女这么厉害,当然要让人知道她是谁。

    常岁宁有些意外地看向常阔,旋即也一笑,点头“是,我叫常岁宁。”

    云回有些意外“小兄弟也姓常”

    “当然。”那“少年”转头再看常阔,似与有荣焉“这是我阿爹。”

    云回惊讶至极,原来不单是爱兵如子,而是亲父子他就说呢

    他望向常岁宁“原来竟是常小将军,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见他一本正经肃然起敬,常岁宁反省了一下,看来她常岁宁的名声还是不够响亮,竟未能传到和州来吗。

    意识到这一点,常阔也笑起来“看来我们岁宁还需继续努力才行”

    云回忙道“常小将军已然十分出色了”

    少年不知庐山真面目,别人说天他说地。

    常岁宁只认真纠正另一点“不必如此称呼,我如今还不是将军呢。”

    云回看着那谦虚却又完全没谦虚的“少年”,所以,如今不是,往后会是吗

    接着,只听对方询问“刺史夫人如何可醒来了”

    “家母方才已转醒,暂无大碍,只是连日紧绷虚弱之下,又忧心阿归,才昏了过去,但尚无力下床走动,故令我先行来同常大将军道谢。”

    常岁宁便放心下来,云家母子三人都很可敬,可敬之人平安活着,也是对他人、对和州百姓最大的慰藉。

    常阔看着云回缠着伤布的双手“那云二郎君伤势如何,是否要紧”

    “小子无碍,皆是皮外伤而已。”

    “那好。”常阔点头,“既如此,咱们便去说一说正事。”

    云回正色应“是”,在前带路,与常阔同去了府中可供议事的书房。

    一同被喊过去的还有常阔信得过的几名部下,及刺史府上的彭参军。

    书房的门紧闭着,随着谈话深入,云回神色震惊“所以,常大将军只带了一万余人”

    他下意识地看向常阔身边站着的常岁宁。

    所以,对方在对阵时,那目中无人的嚣张言行,是虚张声势,是为了让敌军相信他们当真有十万大军托底

    想通了此一点,再回想起彼时情形,云回只觉一阵后怕。

    难怪常大将军未有继续让人追上去

    彭参军也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那余下的援兵,何时能到”

    “余下的,不会来了。”常阔平静道。

    彭参军与云回却无法平静。

    “常大将军此言何意”

    “我当日点兵罢,先带骑兵与部分前军离营,但我走后,李逸便改了定下的策略。”常阔道“我曾派人回寿州大营探信,方才已得说法,李逸对下声称,他认为使大军主力趁机攻去扬州更为妥当,待大军将扬州收回,再赶来和州,到时与我内外夹击,一举剿灭徐氏叛军。”

    彭参军与云回俱是震惊到茫然。

    这是行得通的吗

    大盛文字博大精深,为何此刻却叫人半个字都听不懂

    这说法,乍一听似很有些花样门道,既有声东击西,又有内外夹击但细细品来的话,便可知此法最精妙之处并不在此,而在于它的异想天开。

    四下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彭参军眉头皱得死紧,若说之前听闻李逸之事,他至多只是怀疑对方的领兵能力的话,那么此刻,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李逸的精神状态。

    扬州乃是徐正业起兵之地,岂是他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好吧,就算

    就算他能收回,但和州又能抵挡几日和州一破,整个淮南道都会落入徐正业之手,到时徐正业都打出淮南道了,他们坟头草都长出来了,谁还能跟他内外夹击怎么夹,跟谁击

    看出彭参军与云回的欲言又止,常阔及时为二人解惑“放心,他没疯,他只是想让我与诸位同死在和州而已。”

    云回惊住。

    常阔身侧有副将“呸”道“什么派兵攻打扬州,他若有这胆子,我敢将头割了捣粪坑里依我看,攻打是假,想勾搭徐正业是真”

    常岁宁“”话糙理不糙。

    这的确是一大隐忧,所以,需尽快解决和州的麻烦,及时将李逸收拾掉。

    彭参军的面色灰败下来,他本以为常阔当真率十万大军前来,可以驱退徐正业,可现下

    云回也再度陷入了紧绷不安之中“徐正业应当很快便能探出虚实,到时便会再攻和州”

    “兵来将挡。”一直未插话的常岁宁此时才开口“他们有十万大军,我们凑一凑也有两万”

    云回看着她“两万对十万,悬殊还是太大”

    “我说的两万,是两万精锐。”常岁宁道“除了这两万精锐,我们不是还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兵吗”

    云回一时未解。

    “和州城有百姓十五万人,除去老弱妇孺,应有五万男丁可用。”常岁宁道“纵再去一万,仍有四万,徐正业麾下之师,多是一路强征而来,而今和州为自保,青壮男儿为何不能、又怎知他们不愿披甲共同退敌”

    云回眼神一振,下意识地看向书房外的方向。

    此刻刺史府外,仍围聚着许多不愿离去的百姓。

    经议定后,和州城中连夜颁布了一则临时的征兵令。

    不过一夜一日间,即得兵万余。

    这个数目与速度皆是少见的,连常阔身边的副将都在感慨“和州地灵,多忠义之士。”

    得兵之后,便要练兵,时间紧迫,需先教给他们最基本的御敌与自保之道,常岁宁拟了一则适用当下的练兵章程,经了常阔过目点头之后,交给了云回。

    城中其他百姓也各有事忙,读书识字者入刺史府暂领临时之职,或拟文书,或奔走各处传达策令,老弱妇孺忙于编织盔甲,城中打开了粮库与兵械库,家家户户也皆献出农具铜铁之物,用以铸造兵器。

    有忙乱也有争执,现有之物到底有限,寻常老妇注定缝不出坚不可摧的盔甲,但一针一线可聚人心,这一切足以让这座城的民意变得坚不可摧。

    铸造炉中铁水日夜沸腾不息,足以灼醒更多人的热血。

    征兵令上未曾强召,但人数还在继续增长。

    第三夜,和州城仍旧灯火通亮不休。

    常岁宁被常阔临时封了个督工之职,一整日都在忙于监修城防之事。

    各处轮值做事,夜中也不会停下。

    常岁宁坐在城楼最高处暂时歇息,耳边终日嘈杂,诸事忙乱,有时她需要远离喧闹的人群,静下来细思有无错漏之处。

    夜风寒凉,她静坐许久,抬头看夜幕,还隐隐能听到城楼下工匠们敲敲打打的声音。

    她将思绪暂时放空一瞬,遥望向北方时,忽然想,她此时在和州修补城防,崔璟则在北境修筑边防,二人竟巧合地在做同一件事呢。

    不知崔璟有无她这般勤快,连夜赶工

    稍一细思,便觉崔璟比她不得,北地这般季节已经滴水成冰,夜里更是冷得要命,多半没办法赶工,他纵是想与她比个高低,也要问问屋檐下那半人高的冰熘子答不答应。

    嗯,那他此时应当已经躺下睡去了。

    常岁宁坐得累了,干脆也往后躺下去,将手臂枕在脑后,继续思索城中之事。

    忽地,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两千里外的北境,崔璟的确未能连夜赶工,但也并未睡下。

    他在处理公务,也偶尔透过挂着寒霜的窗灵缝隙,遥遥看向南边。

    这便是常岁宁那个喷嚏的由来了。

    常岁宁回刺史府时,已进子时。

    待回到云回为她和常阔临时安排的住处时,只见有人正站在院外等她。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