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7 常阔非死不可

作品:《长安好

    是一位妇人带着仆妇。

    那妇人披着墨色的披风,没有任何纹饰,披风下穿着的是白色丧服,掺着灰白的发髻挽起,只用了一对素白玉簪。

    常岁宁有些意外地走过去“娄夫人。”

    云家夫人本姓娄。

    娄氏面上尚有病色,望向常岁宁的眼神很温和,她点头间,常岁宁便道“已是深夜时分,夫人病体未愈,当早些歇息才是。”

    “已是深夜了,常娘子却才回来歇息。”娄氏开口,眼神有感激,也有惭愧。

    常岁宁“夫人知道我”

    “如雷贯耳,岂能不知。”娄氏道“常娘子在京师的事迹,我虽在和州,却也桩桩件件皆有耳闻。”

    她自己也不是个死守俗世礼法之人,待女子之奇事奇闻,一向都很关注。

    所以今日在听二儿子说起“常岁宁”一名时,只有万般意外,而无丝毫陌生。

    听得那“如雷贯耳”四字,常岁宁只笑了一下,问“那夫人是特意在此处等我吗”

    “是,但也未等太久。”娄氏如实道“知晓常娘子近日皆是忙到这般时辰才回来,便掐着时辰来见的。”

    “那夫人便请进去说话吧。”

    娄氏点头,随常岁宁一同进了小院,吩咐自己带来的仆妇去沏热茶。

    进了堂中,娄氏未急着落座,而是向常岁宁施了一礼“今日是为向常娘子道谢而来,小儿阿归已经醒转。”

    常岁宁安下心来,人醒了,这道生死大关便算挺过来了。

    “全因有常娘子那颗救命药,才让小儿及时保下一命。”

    “举手之劳,三郎君平安便好。”

    那一瓶药丸,是她准备离京之际,让孙大夫帮忙备下的,重伤时吞服,有快速止血之奇效,实乃居家出门寻仇杀敌必备。

    她虽只带了一瓶,但孙大夫另将方子也给了她,她已转交给了云回,这几日已令城中药铺批量配制,在各处分发下去。

    一粒药丸分下去,关键时或便可救回一条人命,这皆是孙大夫的功德。

    “我还听阿回说,常大将军与常娘子在赶来和州的路上,便知后续再无援军至,但仍愿冒险驰援和州”娄氏再次施礼“这份大恩大德,云家与和州百姓没齿难忘。”

    此举已无关军令与立场,有的只是身为陌生人,却仍不惜己身的大义相助。

    娄氏眼神感激“这是我云家和一城百姓的运气造化。”

    “怎会是运气。”常岁宁道“是因刺史大人与夫人,及三位郎君皆身怀浩然之气,行此浩然大道者,自然不会独行。”

    她道“我与阿爹是因此而来,和州百姓能有今时上下一心共同抗敌之象,也是因为和州有一位好刺史,和值得他们托付性命同行的刺史夫人与郎君。”

    在常岁宁看来,这世上人心所往的方向,从来都不会是运气使然。

    正如许多王朝与帝王的“气数已尽”,从来也不是偶然,一切必然早有预兆。

    听得那句“行此浩然大道者,自然不会独行”,娄氏眼眶微红“和州是我们的家与归处,我们尚是为一家一城而守,常大将军与常娘子才是真正心怀大道之人。”

    常岁宁捧着热茶暖手,笑道“现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便不必细分彼此了。”

    听得这有些苦中作乐之感的话,娄氏也笑了一下,虽这条小破船如今也仍是处于风雨飘摇中,但正如这小女郎方才所言,他们并非独行。

    “夫人也是习武之人吗”常岁宁对这位云家夫人很有些好奇,不想叫话题太沉重,便闲问了一句。

    “也不算是正经学过。”娄氏道“但我家中父亲生前曾为戍边武官,我自幼跟在父亲身边,父亲得闲时便教过一些骑射和拳脚功夫。”

    说到这里,笑了笑“我与夫君乃是自幼定下的娃娃亲,父亲便说,若来日他待我不好,我便可以将他揍得服服帖帖若我实在揍不服帖呢,便还能骑上马回娘家去,将父亲驮去,让父亲来揍。”

    可惜啊,她的父亲走得很早。

    但是呢,她的夫君对她很好,无需她来揍,便自行服帖得很彻底,叫她一身功夫没能派上用场。

    后来她生了儿子,便想着还有儿子可揍,总归有她用武之地,但谁知三个儿子皆随了夫君,一个比一个服帖。

    尤其是她的长子,自幼便怀君子之风,年满十八,亲事已经定下,婚服也已裁好,本该与心上人成家,然后奔赴光明前程

    但这一切从徐正业起兵开始,便戛然停顿,而后崩塌涅灭。

    而她如何也想不到,她这幼时便习来的功夫,最后的归宿和用处,竟会是在战场之上。

    常岁宁不太擅长安慰人,只能轻声道“夫人节哀。”

    娄氏轻点头。

    也无妨,她或许很快便可以再见到夫君和长子了。

    那日她抱着夫君和长子的尸身,曾说过让他们先行一步,待尽完应尽之责,她便会去寻他们。

    她不欲让面前的女孩子费心安慰自己,便主动揭去这个话题,转而认真称赞道“之前便听闻过常娘子有才名但不曾想,在战场之上更是巾帼不让须眉。”

    但又不仅如此,她知道,近日城中诸多决策与细则中,也多有这个女孩子的影子。

    此时,堂外有说话声与脚步声传近。

    是常阔,和送他回来的云回。

    二人深夜议事,路上又将诸事对了一遍。

    云回见母亲在此,略有些意外。

    娄氏向常阔行礼,郑重道谢罢,笑着道“方才正说呢,常大将军教女之道实在高明,我也当真好奇,常大将军究竟如何才养出了这般样样出色的女郎。”

    常阔捋了捋大胡子,笑而不语。

    这高明之处嘛,主要就在于他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主打一个稀里湖涂。

    若果真要他给出一个解释的话,那便只能是“都是天生的,随便养了养”

    娄氏不禁失笑“随便养一养尚且如此出色,若不随便,那还得了”

    云回在旁听得摸不着头脑,阿娘为何要一直和常大将军聊一个不在场的人

    且阿娘说话间,一直望着常郎君作甚

    娄氏未有再多言久留“常大将军与常小娘子辛劳整日,还请早些歇息,我与阿回便不叨扰了。”

    云回“”

    常阔点头“娄夫人慢走。”

    云回想问却只能先跟着阿娘行礼退去,待出了小院,实在忍不住问“阿娘方才一直挂在嘴边的常小娘子,究竟人在何处”

    娄氏脚下一顿,正色看向儿子,抬手先探了探他的额头。

    云回“阿娘”

    “阿回啊,你只管告诉阿娘,你是脑子不爽利,还是眼睛不舒服”娄氏关切询问。

    “儿子一切都好”

    仆妇也正色以待“那常娘子一直就站在堂中,郎君怎地瞧不见”

    难不成郎君是在战场上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影响神智了

    相同的想法也出现在云回的脑海里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同样匪夷所思看着他的阿娘和仆妇。

    仆妇按捺不住去折少年郎中指的冲动“夫人,可要婢子试一试二郎君”

    在她的家乡,若想试探一个人是否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体,用力弯折对方中指便有分晓

    娄氏示意她先别急,认真问儿子“那你告诉阿娘,方才除了你与常大将军,及阿娘之外,堂中是否还有一人”

    “当然,常郎君也在”云回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在哪里。

    娄氏“”

    她总算明白了。

    此事的离奇之处不在神神鬼鬼,而在儿子的脑子上。

    仆妇反应过来之后,啼笑皆非“哪儿有什么常郎君呀,那不就是常家女郎吗”

    娄氏叹气“合着你今日与我提起时,将人称之为常郎君,并不是在下人面前,有意替人家遮掩女儿家的身份啊。”

    他是真的不知道人家是女孩子

    云回好似遭雷噼了一遭,脑子一时还有些转不过来。

    此一刻,他宛若一块绝望的木头,直愣愣地杵在那里。

    娄氏无奈“人家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是叫常岁宁吗”

    云回终于寻回一丝声音“常大将军的儿子,不是叫常岁宁吗”

    “常大将军之子,名唤常岁安。”娄氏自觉有些丢人“家中女郎唤作常岁宁”

    云回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身后那座小院。

    他固然也是听说过那位常家女郎的事迹的,但不曾精准无误地记住对方全名。

    加上自相见起,对方便是军中少年小兵打扮,于是先入为主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可”他迟迟不能接受这个“转变”,“一个女郎,怎么可能”

    那个胆识过人,有勇有谋,沉着冷静,越是相处便越让他自愧不如的人竟是个女郎

    接下来,一路无言,但云回内心要比一千只蝉放声齐鸣还要聒噪百倍。

    送母亲回到居院后,想到自己这几日在常家父女面前的表现,云回很想问阿娘一句儿子看起来是不是很像傻子

    但到底没敢问出口。

    云回默默折返,一千只蝉已有五百只力竭而亡,还剩五百依旧在他脑子里聒噪着。

    和州城中昼夜不分为应敌做着准备,不知何时即会再次听到乱军攻来的消息。

    徐军大营中,在此坐镇的徐正业,收到了一封密信。

    信是李逸亲笔所写,说明了欲与他合作之意。

    他账中属僚闻言多是精神振奋。

    “李逸若肯加入,这是好事”

    “这怂包终于想通了”

    “我看他是怕了,他打了这么多败仗,屡屡失利,蠢事做尽明后岂会放过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另择木而栖”

    “不管如何,若得李逸,大将军便能如虎添翼”但此“翼”不包括李逸本人,只限其麾下兵力。

    徐正业握着信纸,笑了笑“明后起初着李逸为帅,不过是拿他宗室李姓身份来装点门面,加之他父亲淮南王忠心耿耿,明后才可以安心交托兵权”

    可谁能料到,淮南王在此关键之时突然死了呢

    而这个李逸,固然胆小,但有时人的胆小和野心并不冲突。

    明后当初怎么也想不到,这李逸有朝一日,竟反倒成了他的助力吧

    副将葛宗更看重另一件事“去他娘的狗屁十万大军,那常阔果然是唬人的”

    他们这几日已令人查探过,常阔所谓十万援军之说多半是假,现下又得李逸此信印证,便再无疑问了

    葛宗立时上前跪下请令“请大将军准允属下领兵攻城,斩杀常阔,夺下和州,以将功折罪”

    此次他必要一雪前耻

    他要亲手取常阔人头,还有那个害他颜面扫地的小骑兵

    骆观临连忙向徐正业道“常阔此人为难得一见的将才,若可留其一命,为大将军所用,日后必有大助益”

    向来与他不对付的葛宗讥笑一声“一个跛子罢了”

    徐正业则叹息道“常阔此人顽固,只怕不会归顺于我。”

    骆观临“从前或是如此,但京师常家郎君被冤一事之后,明后与常阔必生隔阂,如大将军能诚心以待,未必不能说服常阔”

    葛宗拧眉,还要再说,却已见徐正业摇了头。

    “李逸之意再明显不过,他欲借我之手除掉常阔,若非如此,他便不能完全掌控军中人心。”

    “他于信上称,待我取了和州后,他再与我当面细谈言下之意,常阔若不死,这个合作便难真正谈成。”

    他似也有些惋惜,但还是道“所以,常阔非死不可。”

    他需要李逸手中兵力,也需要借李逸这个宗室子来造势,以博得更多支持,聚集更多助力。

    骆观临“可是”

    徐正业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好了。”

    他看向单膝跪在那里的葛宗,道“点兵,攻城。”

    攻城计划早已议定,只待此时下令,葛宗精神大振,喜道“属下遵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