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金缕曲(三)

作品:《帝师死后第三年

    第69章

    成华三十九年冬, 谢玟跟自己的学生发生了疏漏之下、难以启齿的关系。

    他彼时还将萧玄谦看做自己的学生,他自认为算作对方的半个监护人,从来没想到会有一天他们能形成这种微妙的气氛。他为自己的酒后失德自责愧疚,竟然也无法苛责对方。

    谢玟模模糊糊地想, 对方是否将信任和依赖看成爱慕像我这种庇护他、身为师长的人, 他居然也能将亲情敬爱误会至此吗或是他年前中秋时就不该那么做皇子的房中教育,自有宫廷内官安排, 他难道还是对方的亲人不成, 连这方面也要指导过问。

    只是这时懊悔, 回头已晚。

    在错事发生之前,谢玟确实没有多想过,就像他跟童童说的,他并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谢玟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对任何人生出友情之外的感情,无论男女,在更多同龄青少年探索自己时, 谢玟更多的时候都有正事忙碌。

    在那一次之后,谢玟心里抹不平,虽然表面已原谅对方, 但实际上仍旧对彼此的肢体接触谨慎不已,再不像从前那样纵容对方。

    他的刻意躲避自然瞒不过萧九的眼睛。

    九殿下也顺从对方的意思,彼此保持距离,但他的神情常常沉淀难测,只有面对谢玟时才戴起楚楚可怜的面具, 露出委屈的目光, 然而老师却只会后退, 仿佛要将酒后之事尘封起来,当作从未发生。

    谢玟对萧九的配合松了口气,但因两人早已情谊深重,他面对九皇子时也会为之心软,于是在图谋大业上更加尽心尽力,颇多细心关怀。而后朝中事务繁多,他与官员的交往愈发多起来,忙碌时多,闲下来挑灯读书的时候便少,不免冷落了他。

    谢玟不清楚萧九心中所想为何,在冬去春来的破冰时刻,萧玄谦终于难以忍受,时节寒冷,他在夜路上提灯等候,顺理成章地钻进谢先生回府的马车,终于获得一个当面相见的机会。

    九殿下的身躯被冻得冷透,手指冰寒,话语却灼烫得逼人,急迫又慌张“学生哪里做错了吗”

    谢玟大感意外,他不知道对方的安全感如此薄弱,两人早已达成同盟,彼此信任为上,谢玟的思绪跟对方搭不上线,问“有人对你说了我的坏话”

    萧玄谦愣住了,准备好的台词没有用上,而是道“要是有人那么说,我一定会为你铲除他。”

    谢玟先是放心,然后忍不住笑,他伸手想要把对方冰寒的指节拢进手里,然而想起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事,又尴尬地收拢回袖“那是谁说你做错了,挑拨我们的关系。”

    我们的关系

    这词句稍显敏感。萧玄谦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低声道“我们的关系是什么”

    “自然是师生。”谢玟干净利落地确定,就如同他所想,九殿下日后登基,避不过娶妻生子的关卡,对方年少荒唐,但他却已明白事理。

    萧玄谦的神情停滞住一瞬,他的眸光低垂,以免自己骤然升起的躁动和烦闷会流露出来,但那股过度兴奋和躁郁却依旧存在着。

    谢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三年而已,对方的身量早已拔高,挺拔坚韧,如松如竹,这样对待孩子的安抚动作显然已经不足以应对。就在谢玟犹豫着是否收回手、或是矫正对方的依赖心态时,萧玄谦却猛地握住他的手腕。

    谢玟的手腕被捏得很紧,腕骨与对方的指节摩擦着,中间皮肉的缓冲微不足道,在玉白的手腕上留下一点攥红的痕迹。

    谢玟不以为意,他道“怎么了”

    萧玄谦道“那天的事您还怪我吗”

    谢玟的另一只手覆盖住对方的手背,轻柔如柳絮“我没怪你,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萧玄谦稍稍沉默,又问“您要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谢玟一怔,心中念头被一言说中,他沉默须臾,劝慰道“我是个男子,敬之无需愧疚,觉得对不起我,阴差阳错之事你不必太过挂碍,以至于耽误了自己。”

    萧九却不松手,执着地道“老师是自欺欺人吗”

    谢玟疑惑地蹙起眉,还未问出口,萧玄谦便徐徐张开手指,在他攥出的红痕上低首亲吻,虔诚如奉神明。

    谢玟惊诧地猛地一缩,而又被勾住手指,他的学生硬着骨头道“您是看不到吗还是听不见是老师没有情爱之触觉,还是觉得我没有真心,我为了求生惯作欺瞒之态,我不配得到”

    他话语未尽,谢玟已经彻底回不过神来了。冬日的冷风从门帘的缝隙里透出来,他仓促地收手,错愕不已,突然又腾起一股莫名的恼怒。

    他在这儿每日衡量对错、明辨得失,为了日后而计议长远,既不损失颜面,又给萧九台阶下,可他呢自己就将这番话说得彻底这个任性的混账。

    谢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逃避的心态而羞恼,还是为陌生的情爱而感到畏惧。他的棋盘之内,竟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物,不得不让人心惊烦忧。

    忽然,他心中大定,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是缺一个皇子妃吗”

    萧玄谦话语猛地一滞。

    谢玟继续思考“也是,从前你不受重视,无人照管,没见过世面,如今这么大了,也该有侍寝安排,就算不能成亲,做个枕边人也好。”

    萧玄谦的手按在膝头,他的手指慢慢收拢扣紧,骨节间几乎磨出碰撞的脆响。他很快意识到还不到时候,他这样热烈袒露,只会让老师避之不及。

    要忍耐,要恭敬慢一点,慢慢筹划,慢慢接近他。

    谢玟语气宽和地道“我虽然是你名正言顺的老师,可终究是外人,此事自有尚寝局安排,你一个皇子,自己去讨要有失颜面,恰好内官之中有人可用,若向皇后进言”

    “老师,”萧玄谦仿佛瞬息变得冷静,他道,“不必如此,我并不用安排侍寝。我方才方才是因为老师近来疏远不见我,口不择言,话有歧义。”

    谢玟静静地审视着他,目光似乎在考较其中的真伪。

    萧玄谦迎接他的目光,他的声音稳定,每一个音节都从肺腑里掏出来,血淋淋地拼凑到一起,覆盖上一层恪守本分的面具“我是敬慕老师,也盼着老师爱重我,所以学生没有父母疼爱,只有您在我身边,心思敏感多疑了些,有时会说重了话、弄不清界限”

    对方讲得如此真诚。

    事情回到了他可以掌控的地方,谢玟暗暗松了口气,目睹对方诚恳纯粹之言,自然不做他想,甚至刻意忽略掉那股微妙怪异。

    他缓和语气地跟萧玄谦聊了许久,将这么多日未曾见面的话语倾吐而尽,两人促膝交谈,情谊如初,马车里的炉火渐渐升温。等到谢玟回到府上,萧玄谦向他告别之后,这样闷热滞涩的空气才消弭。

    萧玄谦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望不见为止。他低下头展开手指,掌心上深深地被压出指痕,用力地几乎渗出密密的血色细点。

    此事的萧玄谦还不清楚,他不该用疼痛的方式来分担病症发作,不该将需求和渴望强行压抑。

    他在一夕之间被击溃了这几年建立起来的信心,脚步一深一浅地走在未消融的雪地里时,那些更加偏激、更加难以理解的念头汇聚如流。

    春末之时,谢玟遭遇了那场庄妃和六皇子走投无路的刺杀,萧玄谦重伤昏迷,醒来后休整了好一阵子,故而没能亲眼看到他从来温润疏离的老师,为他残酷冷淡,谋算逼人,将戕害手足的罪名实打实地盖到了罪魁的头上,不容半分狡辩脱逃。

    谢玟不曾佩剑,可他的清淡言语,笔下文章,甚至他的幕僚掾属、提携的寒门子弟,都是他淬血冰封的手中之剑,那一刻,无情之剑为君吟。

    等到萧玄谦大病初愈,可以处理事务时,六皇子已被幽囚在京郊别院。

    他夜中暗访,在一盏小灯和老师的陪同之下见到了这位六皇兄。从小到大一直倍受荣宠的六皇子长发散乱、衣冠不整。

    六皇子仍旧那么高傲,但又癫狂、恐怖,失去理智。他疯狂地怨毒诅咒,极尽辱骂之能事,歇斯底里、狼狈不堪。萧玄谦早已听厌了这句话,他本想从六皇兄嘴里撬出掉东西来,然而在这个疯子面前,恐怕只能一无所获。

    萧玄谦露出无趣的神情,连还口都懒于应对,但随后,他身后的谢玟伸出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对方的气息温暖至极,从耳后慢慢地拂落下来。

    他说“不要听。”

    萧玄谦心弦一颤。

    谢怀玉他反复品尝着这个名字,避去老师的称呼,仿佛这样就能亲如爱侣。但重病时的梦魇又反复缠绕在脑海,他忽而想我会伤害他吗我会舍得伤害谢怀玉吗那样的人,怎么会是我呢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直到两人离开别院时仍旧不安。谢玟看出他的神情异样,便主动牵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他说得都不对,我教你的才是对的,你去争取,便有机会怎能为他的胡话伤心。”

    谢玟轻轻地命令他,要他不许伤心。

    萧玄谦默念“谢怀玉”,心中千回百转,纠缠如雾,出口却是“老师,如若我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是不是就不会再听到自己不爱听的话了。”

    谢玟以为他是因六皇子的口不择言而难过,想着对方大病新愈,便更温柔“有幸事成,我便是你一生一世的忠臣,开疆拓宇,名留千古。”

    “一生一世”

    “嗯。”谢玟道,“你是我选中的人,是唯一的。”

    萧玄谦转过头看着他,他已经比谢玟要高了,但他却觉得自己仍在仰望,对方好似永远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明明已经温润亲和、毫无睥睨的姿态,但他就是无法触碰到要怎么做,才能触碰到你呢

    前路黑暗,灯烛摇晃着照出影子。谢玟担忧他身体未愈,所以在他身前行走,牵引路途,正如他这几年来所做的一样。

    萧玄谦看着他的身影,松柏玉簪莹润泛光,穿过发丝间的玉珠细链轻柔微颤。他想,谢怀玉,我不要跟你做一生一世的君臣。

    我要做你一生一世的爱侣。

    别的事我都听你的,只这一件,你能不能答应我